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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第六回】蝉曳残声过别枝(壹)(1 / 1)

日暮时分,苏氏商会洪都分会,血衣人如约而至。

亭中暖火小炉正煎着新茶,暖烟缭绕而上,炉畔的人伸出手在那烟上轻轻拂过,轻袍缓带,恍然一个浊世佳公子。

“七长老。”苏寐收了手,对来人笑着颔首。

“苏三郎,别来无恙。”燃月长老走近,掸去衣袍上残存的雨水,“烟雨日暮,听雨烹茶。苏三郎真是好雅兴啊。”

苏寐抬了眼,笑意依旧温和:“我等碌碌之辈,沉浸俗世,难得如此闲情,也权当是……附庸风雅罢了。”

燃月长老在他对面落座,也不再兜圈子:“苏三郎下一步打算如何?”

“我能如何?”苏寐随口接道,“说到底,苏某不过是个商人。这些江湖之事,苏某还是不要妄论了。”

“时至今日,苏三郎若还妄自菲薄的话,那可真成了笑话了。”燃月长老抬眸看了一眼苏寐颈上常年系着的丝巾,“苏三郎,从当年红尘剑划过你脖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和这个江湖再也脱不了干系了。”

苏寐只是隔着丝巾轻轻抚了抚那道陈年的伤疤,笑意却未减。

“苏某自是知道的……不然,我也不会与阁下一同坐在这里。”他收了手,“可苏某毕竟只是个普通人。没有武功,没有内力,对这个江湖也知之甚少。阁下真要问起,那苏某只能说,若要永绝后患,必先要让……”

苏寐隐去了那个名字后,再停顿了一下。然听者心里明镜,燃月的眉头在血玉月下微微蹙起。

雨似烟入眼淅沥,炉上茶沸,逸出几缕泛白的热气。

“棋毁人亡。”

燃月长老眸光涌动。

苏寐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红尘剑’,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把剑而已。”

燃月长老盯着那张温和秀气的脸,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风雅楼恐怕不日便会对霹雳堂下手了。”苏寐斜倚着凭几,伸出手又一次置于烟上,氤氲雾气懒懒散散地腾起,模糊了他眼底浮起的隐晦凉意,“若是教风雅楼得了霹雳堂,他们的实力和威望又将再提一个台阶。到那时,风雅楼就真的不仅仅是一个情报组织那么简单了。”

虽然风雅楼有六十影客,论战力也早已不能和一般情报组织混为一谈。只是多了一个霹雳堂和少了一个霹雳堂,到底是天差地别。

这江湖上第一的火/药世家,风雅楼若是将其吃下,那无形的平衡可就要被打破了。

这可不行。

缭绕烟雾间,苏寐稍稍眯了眯眼。

“苏三郎想来早就料到我来洪都的目的吧。”

苏寐笑了笑,十分谦和有礼地稍稍一颔首:“惭愧。是长老说要与昆仑宫交易三千斤黑/火/药时,我才猜到的。”

燃月不动声色。

“那只是个障眼法,不是么?”苏寐笑着往茶壶里加了些桂圆,“毕竟昆仑宫要的,就藏在运往唐门的那一批里,如今,也早就分出去了。”

他不过是要迷惑雷云,进而迷惑要吞下霹雳堂的风雅楼,让他们以为昆仑宫并没有成功拿到火/药。

“所以,七长老此行,只是为了处理霹雳堂。毕竟只有霹雳堂毁了,才能将这一段恩怨暂且掩埋,也将一些因果了断。”

燃月长老沉默半晌,试探一般地说道:“听说你和雷家的那位娘子有婚约,你……”

“什么婚约。”苏寐嗤笑一声,将茶细细分好,不以为然地打断他,“七长老不会真的信了吧?霹雳堂都要没了,我娶那雷四娘子又有何用?不过话说回来,七长老可知,如今坐镇霹雳堂的,并非是真正的雷云。”

他放下茶盏,抬手向燃月示意。

燃月长老没有动那杯茶,只是低头沉思了片刻,反问道:“你何时发现的?”

“苏某与雷云打交道这么多年,太熟悉这位了。七长老每次来要么是交易要么是任务,接触时间短,若认不出来,也在情理之中。”

燃月长老拉了拉兜帽,不再说什么。

“所以霹雳堂那边,阁下可要尽快了。那假雷云若与风雅楼联手,风雅楼可就相当于不费一兵一卒,白得了个霹雳堂。不过在那之前,苏某还要去再去趟霹雳堂。”苏寐轻轻吹开浮沫,饮了一口茶水,“当初为了和‘雷云’表诚意,我还在霹雳堂那寄存了一批货,怎么也要尽快把它们转出去才行。”

他说的是那所谓的“聘礼”。

燃月长老挑了眉:“苏三郎还真是……锱铢必较啊。”

苏寐笑:“我是个商人。而且阁下说得错了……这批货的价,可不小。”

他笑着在案面上写了三个字。

燃月长老默然片刻,只道:“等你将货提出来,我便即刻动手。到这一步,已是不能再给风雅楼任何时间了。”

待炉火渐冷,杯盏已凉,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那血衣身影不知何时已离去,苏寐端起一杯茶,吹开一二浮叶,睨着眼,看亭外阶边一只蚯蚓翻了个身,钻回泥地里去了。

···

灯火阑珊,烟雨朦胧,血衣猎猎。

夜幕倾下无边墨色,脚下几处灯火稀疏。燃月长老眺望着远处融成一片幽幽暗影的霹雳堂,巡夜弟子提着灯往来其中,谁也不曾知风雨将至。

多少人手中无声无息翻覆,多少人却将无知无觉死于其中。

燃月长老半垂着眸,凝神思索着方才苏寐所言。

“若要永绝后患,必先要让……棋毁人亡。”

燃月长老喃喃道:“可他既执掌风云……那‘红尘剑’,又真的只是一把剑吗?”

毕竟他们当年,也只以为那人是一把剑啊……

烈火成灰、乌蝶折翼,只那人傲骨至今都不曾有半分摧折。

而且那位“红尘剑”,他记得她当初的模样,也深知她身上流着怎样不屈也不甘束缚的血。

“一转眼,都已经这么多年了啊。”燃月长老忽然叹了一声,手指抵在眉间血玉月上,低低地呢喃着,“决明小教主,圣教的往后,可就都交给你了……”

江湖浩荡,生不由己,纵是厌倦,也只能于身死一刻方作安歇。

当年的约定与初心,大抵是早已远了。

波澜教主身死后,他已厌了这些,此次自请处理霹雳堂,也抱了赴死之心。

那个隐去的人名……他阖了眸,思绪漫延,慢慢爬上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从流年一角中拖出那段锈迹斑驳的过往。

那该不该说是孽呢。

二十六年前,圣教在他剑下元气大伤,苟延残喘之下,将多方江湖势力与朝堂设计在内一举逼他至死地。直到越走越偏的波澜教主以安氏为“神使”,起兵入主中原,才逐渐养回元气。可安氏身殒、烽火熄灭、血月黯淡,最终又是一败涂地。

波澜教主也死了。那夜决明小教主抱出波澜教主的尸身,一把火,焚尽了一切。

而那个人,就在烽火狼烟之后,拂着一身白衣坐镇棋盘之上,指点山河,烽烟熄时方停手作罢。

纵然势如水火,他也深陷为“剑”的宿命中不得脱。可无论是谁,都不得不对他叹一声,风华无双。

现在仔细想来,当年那些出色的少男少女虽各有风采,但拼凑起来,却隐约是那个绝世之人的背影。

裁得昆仑七尺雪,谢却人间万古天。

···

轻暖晨曦从树梢掠过,懒洋洋地洒在空寂幽雅的院落之中。尘埃在半空中浮浮沉沉,风吹过乱了一会儿,又悠悠地飘了下去。

院中一株梅树正葳蕤。

长安,昭行坊,霁月居。

白衣男子靠在轮椅上,拈了棋子却未落下,目光停在窗边垂下的几道枝蔓上,凝着。过了半晌他似是累了,阖了眸,随手将棋子又放回了棋笥中。

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探了探脑袋,拎着扫帚走了出来,在一旁站好。最小的颇为活泼,笑着朝着男子道:“先生!已经打扫好了!”

他回过头朝他们微微颔首,逆光下的眉眼温和清倦:“辛苦你们了。”

“师兄师姐他们……都不回来吗?”一个年长一些的少年踌躇着问道,“还有何师姐也走了,她……还会回来吗?”

“回来……”他呢喃着,忽然摇了摇头,“他们……”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剩下的话语尽数哽在了喉中,一字一句,若无数细细的砂砾,硌得人从咽喉到心头皆是钝痛。

游子远行、离人不归、魂魄亦于他乡停驻,如何……回来?

“也许吧。好了。”他轻声落了一句,推了棋盘,展开手边的一卷书,目光扫过其上字句文雅珠玑,“都坐下吧。我们上次讲到哪了?”

“先生上次讲到‘九三’,君子终日乾乾……”[1]

夕阳渐垂,红红地坠在天边,倾下一捧金红泼在院中。梅树上碧绿的叶子似是染了,一时仿佛满树红梅冶艳,风一过枝桠簌簌;而地上的婆娑树影拉的极长,缭乱地摇曳着,勾勒出一个个似是而非的身影。

恍惚昔日门前笑闹。

命悬一线的夕阳陡然坠下,夜色猖獗地席卷天际;风声也逐渐弱了下去,终于停了。

夜至了。所有热闹尽数退却,若一出傀儡戏掩了幕布,油墨喧闹无声退场。

可那些浓墨重彩,却板结凝固在了记忆中。

半生尘世风流、烟火涤荡,都在那破破碎碎的只形片影间。

他忽然低低地哼唱起一句唱词来,眉眼姿态清俊风流似乎不曾销去半分,恍然间还是当初风华无双、恣意人间的那一片朗月清风,却多了无法消去的沉郁凄怆。

“西窗霜落青石寂,问谁人,可魂归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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