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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五回】人生只似风前絮(伍)(1 / 1)

近日的烟雨本就缠绵,如同拂过的蛛丝,于这天地间结了网。

沈亦之眸光愈冷。

“怎么了,沈楼主。”燃月长老仍笑得轻松,“我说的,难道不对?还是说沈楼主因那杀妻之仇,连这个都听不得了?”

“你不必激我。”沈亦之道,“月娘究竟为何死于红尘剑下,我心知肚明。”

燃月长老只是笑着,一双妖异的眼微微弯起,眼角处流过几分晦暗难明的神色。

“沈楼主既然这么想……又何必到现在为止,都还如此心安理得地恨着她?”

天地沉寂。

燃月长老向后退了几步,抬起手,硬生生扯出了穿透腰腹的银索利刃,扔到一旁,惟见鲜红的血慢慢于刃上凝到一起,和雨水一起渗入了泥土中。

沈亦之抬手,再次以内力催动徵墨扇,银索利刃收回时已是不沾血腥也不沾泥尘,未在那墨染一般的扇上留下半点痕迹。

“你的话太多了。”

燃月长老眼中笑意更深:“我的话,一向是贵精不贵多。”

沈亦之正要再次出手,空中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颠倒众生,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诉尘世间几分醉生梦死、大梦如初。

许是南柯一场,许是黄粱半熟。

沈亦之一瞬晃神。待他定住心神之时,却是锵然一声。

他抬头看去,那血衣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无边落雨潇潇而下,天地广阔却只他一人。

腰间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寸许,莹亮如霜。

静立片刻,他最终缓缓抬起手,将那出鞘的清霜剑按了回去。

烟雨未歇,沈亦之拾起一旁的纸伞,抖去溅上的部分泥水,走去了永安镖局。

···

此时,霹雳堂内。

“雷云”正撑伞站在一处隐秘的小室前,蹲下身去,看向层层牢笼中的阴影,与那其中一双眼睛无声对视着。

只是眼下,他的神色冷淡寂然,恍若万年无波的古潭。

雨点很密,窸窸窣窣地打在伞面上。

他朝着那片阴影伸出手,无惧那里的人会向自己伸出利爪、露出獠牙,最终握在了最里面的牢杆上。那最浓的黑暗看到他朝自己逼近,瑟缩了一下,缓缓向后退去,少顷传来一声闷响。

有什么东西翻倒了。

“雷云”起身,要离开这处隐蔽之所。他转过霹雳堂的院子,脚步并没有刻意放轻,踩在青石铺就的小路上,响着从容的脚步声。

恰逢此时,一道人影自转角而来,与他打了个照面。

是雷婷。她攥着一支雕海棠花的木簪,目光有几分极少见的凄楚,却又比平日更加灼烈。

“崔先生。”她双眼还微红,声音还哽咽,但已是冷静了下来,“我的兄长,当初的霹雳堂郎君雷晨,还活着。”

“雷云”耸了耸眉尖,握着伞的指节动了一下。

“崔先生猜得不错……账本一事,应当是兄长做的。”她叹了口气,收回手中的木簪,“既是兄长,崔先生便不必顾虑了,按我们先前所说安排就是。”

霹雳堂前些日子失窃,丢失的正是从八年前起至今的所有火/药交易的账目。这本为大事,他却不曾焦急,只道行事之人应是友非敌。

毕竟那账本放得隐秘,机关解法又极为特殊,须得有对霹雳堂极为了解之人方能拿到。

“那便一切照旧。不过雷四娘子可知道,这世上惟一一个能让死者仍行走于世间之人,究竟是谁?”

雷婷自然不知,抬眼看向他,却见他微微合了眼眸,一时竟是露了些许疲态。

“惟有凤凰之火,方能焚尽残躯、涅槃而生。”

话虽如此,他心底却一声苦笑,倒希望那人真真切切能叫死人复生。

他徐徐转身,又走到那隐蔽的、重重栏杆封锁的密室前。这间密室一半是在地下,他们现在所面对的是密室的通风口,虽然望进去一片漆黑,却大抵能察觉到里面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动。

雷婷垂眸:“父亲他……”

这地下室中那疯疯癫癫的人,竟是真正的霹雳堂堂主雷云。

“雷云”——或者说崔子攸平静地望向那片漆黑的、困着疯兽的囚笼:“此等关头,雷四娘子可莫要心软。当年他在这里要将妳做成人偶时,可未曾顾及半分父女之情。”

“我明白。”雷婷阖上眼眸,指尖抚过袖弩:“他早就疯了。”

早就疯了。

飞鸟被囚于高墙之内,她不过是雷云手中一个木偶,一举一动一言一词,都在那被称为“父亲”之人的操纵之下。

她只敢沉默着、顺从着——见证了生母的惨死、见证了霹雳堂的惊变、伯父伯母的身亡、听闻过兄长的死讯……区区一个她又怎么能逃的出去呢?

然而,虽然生长于霹雳堂、生长于雷云掌控之下的雷婷无能为力,那早些时候便盯上霹雳堂、甚至前来拜访且多加往来的崔子攸,可不会放过这能从霹雳堂内部突破的大好机会。

他甚至用不了多高明的计策,只需适当的表现出对雷婷的倾慕,然后在雷云有意无意的敲打后,还“贼心不死”地暗中前往海棠院只为与佳人相见——

那压在句句所谓衷情之下的,是为飞鸟打开囚笼。

也正因为此,雷云似乎觉察到了她的意图。

她可是他雷云的女儿——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该是他最完美的傀儡。而雷婷为他事而笑,还接了他人所赠之物,甚至不知从何处拿到了唐门的袖弩,更是他所不能容忍之事。

所以,自黑市得了将人做成人偶的秘法后,他便要用在自己亲生女儿身上了。

那时她就躺在这间密室冰冷的石台上,动也不能动地看父亲将一把纤薄如蝉翼的、尖锐的刀贴在自己颊侧,缓缓划开一寸。

下一刻雷云却骤然全身一僵,双眼渐渐失焦,就连握刀的手都不自觉松开,那把薄如蝉翼的刀落地,轻得几乎无声。

之后的事情并不需要再细说。崔子攸救下雷婷,将她从这经年噩梦中解脱,又最终一剂奇毒废去雷云功力,将其锁入了这里。

那之后,再出现的“雷云”,已经是易容之后的崔子攸了。

“玲珑谋者”崔子攸,除了智计与兵法外,还擅毒/药与易容。

只是那人带来的噩梦太深,以至于现在她于夜半中从睡梦中转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恍惚中似乎还能看到窗外伫立的人影,以及窗缝的一双眼。

等她清醒了,便知那一切都过去了。

“妳还记得就好。”

“崔先生的恩情,自然是不敢忘的。”

崔子攸抬了抬手,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二人一路走进书房,崔子攸问道:“霹雳堂此事一了,妳也许会无家可归,可做好了往后的打算?”

“霹雳堂的火器制作、火/药配方我均已牢记。”雷婷面上浮现了些许笑意,“我毕竟出身霹雳堂,不会让这些断了传承。有这一身功夫和手艺,江湖之大,总有个去处。”

此事一了,她便能真如解了禁锢的鸟儿,尽情舒展羽翼,飞到更广阔的天地间去。

“风雨欲来,霹雳堂气数将尽,这一天倒还是太晚了。”崔子攸叹息一声,“雷四娘子,万望做好准备。”

数年前欠下的债,也到了霹雳堂该偿还的时候。近八年的烽火战乱,从劫灰底下爬回来的生者,都要来讨这一笔的。

雷婷点了下头,目光上移,穿过光亮处浮浮沉沉的细小尘埃,停在从书房窗户正好能看到的、海棠院中那一树海棠上。

花瓣被雨撕扯了几片,悠悠地飘了下去。

无论是尘埃还是残花,一切都将要落定了。

···

沈亦之说不清自己在永安镖局看见那倚在门边的人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情。毕竟就在刚才,血月教燃月长老那一句“心安理得”,属实有些诛心。

他此次来是与永安镖局当家萧瑾、二当家薛露商议镖局在入风雅楼名下后一些需要处理或是交接的事宜,商议过后非常巧合又不出意料地碰见了孙素衣,然后就被老人家引到后院去喝茶叙旧。

不过那杯茶自然是没喝成的。沈亦之坐在案旁,沉默地看那人直起身子走过来,坐到了对面。

她确实不再像当初那般,一身上下满是意气二字。一双眼也不再蕴着或是真切或是戏谑的笑,幽深得像是两潭墨色的死水。

或许他们都曾想过再这样面对面坐下来时对方会开口说些什么,但此时或许她更觉得那些都已太索然无味,直接开口道:“我要接入风雅楼的信道。”

“不行。”

“沈楼主,你我本就在一条线上。我若涉入此间事中,对风雅楼只会有利。”

沈亦之反驳的话还没开个头,就见她将什么东西放在了案上。那只手移开的时候,露出其上篆书“风雅”二字。

风雅令。

她自长安霁月居而出,这块风雅令究竟是从谁手里拿到、或者是谁给她的,已是不言而喻。

他心下复杂地看着她这举动,一时不是气,只觉荒谬:“妳觉得,拿这东西对我有用?”

持风雅令者当为风雅楼座上之宾,但在风雅楼楼主本人面前还想拿着这东西作凭,似乎……有些离谱。

“风雅令是凭证,更是标记。一旦我用了风雅令,便时刻都在风雅楼的目光之下了。”

沈亦之不知她这没头没尾地说这一句到底意欲何为。但毕竟同出一门,他心下念头几转,很快就抓住了头绪,眉头一皱:“妳……”

“但这如今,这已并不仅是你沈楼主的风雅令了。”她指尖一按风雅令,向沈亦之的方向一推,“是师命。”

“何微!”

她却低笑了声。

“沈楼主,你我知己知彼,都不是能退一步的人。”她悠悠起身,手似是无意地搭在红尘剑柄上,“可我既已身陷此局,便不介意将这江南的水搅得再浑一些。”

她这一句轻飘飘落地,沈亦之袖下执徵墨扇的手倏忽扣紧。

孙素衣正悠哉悠哉地侍弄着墙根底下种着的几丛花,眯着眼看着那些开得正鲜艳的花草。突然身旁一道劲风卷过,老人家心下一叹,忙侧过身,拿衣袖将那几株护住,连连摇头。

不省心唷。

昔年“清风朗月”宁子清风月为魂、一手风月剑冠绝天下,自此四海山川,皆忘不得那一抹惊世的白。

纵是沈亦之徵墨扇使得再精妙绝伦,但在风月剑法面前,终还是逊色一筹。而这世间也怕是再没有任何一人能比他更清楚,徵墨扇不敌风月剑。

那若漫天飞花的剑气犹然激荡不绝。

薄红剑锋落入他眼中,他一阖眸墨扇入袖,却骤然惊起一道莹白剑光。

两道同出一源的剑光猛地撞在一处,乍然震起四方飞花霜月。

碎落的淡艳与霜白徐徐散逸,下一刻却忽地一拢,将或凄艳或清澈的剑光绞在了一处,铿锵声接连不断,两种剑光交织对撞,缭乱成一片恍若幻象的影。

辛未和庚辰站在廊下,饶是二人已算见过风浪、身经百战,此时也不禁呆了一呆。

他们并非是没见过楼主出手,只是沈亦之在江湖上足以位列一流高手,实在是没多少能将他逼出全力的人。

是以他从来都风度翩翩而从容不迫,所有胜负只在徵墨扇一展一合间。

却未见过他使出全部功力,也未见过他出剑。

若非沈亦之腰间的剑太负盛名,也许他们都要忽视他身上还佩着剑了。

数百招须臾便从剑上走过。何子规一剑劈出,与清霜相抵,下一招忽地手腕一绕,左手抬起,握上了剑柄。

她抬眼看了沈亦之一眼——她觉得这位传闻中温文尔雅、颇有风度的风雅楼楼主这时候应该很想骂她一顿。

但她没给对方多想的机会,双手执剑,忽地漫天凄艳的剑意一凝,尽数敛于那薄红剑身。沈亦之眸光沉下,清霜一起一落,霎时滑落一道极尽雅致的光影。

虽雅,却厉。几乎要与那红尘上尽数透着的凛冽持平。

一道凛然肃杀,一道风雅飘逸。

凄艳与莹白同落,四周剑意顿时再也收不住,骤然暴涨,一时既风雅又决然的剑气席卷四周,激起尘埃飞扬、花叶零落,却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红尘与清霜同时脱了手。

何子规捞住那把清霜,沈亦之也下意识握住红尘,却又似乎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松了手去。

“师父说沈楼主的剑法尽得风月之雅意,果真不虚。”她反手将清霜送回沈亦之腰间剑鞘,后撤一步,低声道:“藏好你的剑。于风雅楼楼主而言,这既是祸患,也是底牌。”

沈亦之忽而明悟,方才血月教燃月长老找上门来,逼他出剑,究竟意欲何为。

他们要看他的风月剑法,如今已到何等地步。

“那么接下来。”她拾起掉落在地的红尘,将其收入鞘中,面上似笑非笑,“我们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了,沈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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