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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六回】蝉曳残声过别枝(贰)(1 / 1)

沈亦之现在心下着实烦得很。

自掌管了这风雅楼,一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将其发展成如今这般庞然大物,其间能让他焦头烂额的事不是没有,但能让这目前江湖上最为风头无两的人物这般束手无策,也实在是没几个。

这事说荒谬也荒谬,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好笑——要说风雅楼的楼主就这么让人威胁着了,谁能信?

可偏偏事实就是如此。

分明就在前一天还在与何方撂了话,说她耗不起——她确实知道自己耗不起,也压根就没想着要与风雅楼耗。如何对付沈亦之,早在那霁月居中恍如前世幻梦的少年时光起,她和师姐就已唯手熟尔了。

此时已入夜,指月阁内只有几位夜巡的弟子和暗处值夜的影卫。沈亦之难得不在抱月间,只是坐在一楼靠窗的位置上,试图静下心来,开始回想这一天之内两场交锋。

不过旦暮之间,前有血月教燃月,后有何子规——两个人都要逼他出剑,一人没成,一人成了,理由却又各不相同。

血月教是为了试探他到底传承了几分,想探他的底;何子规却是在光明正大地拿这个威胁他。

正如她所言,风月剑于他是底牌,也是祸患。

他心下本就众多事情装在一起,此时一一捋过,待冷静下来的思绪与此间心情剥离,他怔了一下,这许久不曾体会到的、还偏生有几分异样熟悉的无可奈何与困顿窘迫,一时竟让他恍然有种回到长安霁月居的幻觉。

回过神来,沈亦之苦笑一声,按了按额角。幻觉终究是幻觉,那些支离破碎的过往已经成了再也回不去的断壁残垣,纵是她这一场闹剧又带了些许旧时模样,纵是他方才还被这一出搞得险些无计可施,但那也终究不是曾经了。

他阖着眸垂首,窗子微敞,微风细雨拂面,那金发碧眸的身影又在心底一闪而过。

燃月长老固然一向满嘴胡话,最擅于无形之间扭曲语意来动摇人心,但又实在是太懂得什么叫杀人诛心。

心安理得地恨着她吗?

再睁开眼,他望向夜色里星星点点的灯火,这时想起一人,或能扳回眼下这似乎已注定的局面。

崔子攸。

···

三日后,何子规收到了第二封信。

她最终还是成功接洽了风雅楼的信道,虽然沈亦之全程的脸色不太好、话也少,但她到底是达成了此次的目的。

一是希望风雅楼能查出“魅影”幸存之人的下落。如今玄鹰符出,若不能先不良人一步找到那些昔年的战友们,那他们的危险便大一分。她此次携剑出长安,本就是为护人而来。

二是,她需要有关苏寐的动向。

她抬起自己左手看了看,有孙素衣的药,腕上钝痛总算比之前消了些许。那日强行动了这只手和沈亦之打了一架,最后用了那一剑,硬生生在自己内力被耗尽前把战况断成个持平。

怕是师父都不曾想过,风月剑法居然有自己跟自己打起来的一天。

不过这一战的结果她很满意——她既能在永安镖局将沈亦之逼得用出风月剑,那么若是风雅楼仍坚持要采用强硬手段令她收手而退,她也依旧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来这么一出。

而到那时,众目睽睽下沈亦之若再被逼出风月剑,必然会被推上整个江湖的风口浪尖;而若是沈亦之只用徵墨扇与她相抗,那么她拼上全力,也一样能让风雅楼楼主在她剑下显上几分颓势。

至于风雅楼的影客和影卫——她那于血火生死间锻出的一剑,就连沈楼主对上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便更不是他们所能抵挡得了的。

到那时,前者让他与昔年“清风朗月”建立起紧密的、断不得的而又千丝万缕的关联;后者能够让这风雅楼楼主遭到名不见经传者袭击且落于下风一事短时间内扩散开,乃至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让闻者怀疑他的真正实力,动摇他的威望。

而无论是哪种,都对沈亦之极为不利。

风雅楼起了一年,如今风头正盛,不服沈亦之或是暗地里蛰伏着对其露出獠牙的数不胜数,眼下他亲赴洪都,涉入这江南风云,正是此局关键且迫在眉睫之时,沈亦之必然不可能选在这个节骨眼让自己陷入身份风波或是声望受损。

无需多言,沈亦之深知她某些思路一向像个疯子,也更深知她做得出来。

只是当时太过逞强,后果就是这只手先是麻木了一整晚,无知无感的麻木消去后,就剩下了如被碾碎般的钝痛。

不过好在,她总算是给自己争了一个机会。

但出人意料的是,风雅楼那边还没有什么动静,第二封信却已至。

她虽也想过,既然背后之人有心让她来搅这江南的水,那势必会再度给她透些什么线索,但未曾想会来的这么快。

而且,走的还正正是风雅楼的信道。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拆开了信。

信上字仍然不多,却切中她如今所想——

红尘剑启信安

东海之上、魅影故人。

卿自可借苏家之力、登其船于东海一探。

东海。

几乎是一瞬间,何子规就意识到了东海之上的“魅影”故人会是谁。当年“魅影”之人来自四面八方,有江湖流浪者,也有怀各门各派隐情者,其中便是有两位,来自东海。

她望着那信上的字迹,目光沉凝,一个猜想渐渐涌上心头。

太恰好了,这送信之人、这背后之人……

一个自许多年前、长安月下所见的身影,模模糊糊地出现在记忆中。那个人牵扯了她早已埋葬的过往,却又在硝烟渐停的如今,如牵着傀儡线般,引她一步步走过来。

但如今这封信又送到眼前,纵然可能会是陷阱,她还是决心要往东海走一遭——而正如信上所说,她可登苏家的船。苏家当年便与血月教牵扯颇多,这出海之船上,当会有些线索。

她执红尘于手,烛火映照下,剑光愈见艳冶,眸光却是愈发冷冽。

苏寐,新账旧怨,我们慢慢来算。

···

翌日傍晚,风雅楼的消息带到,言苏寐再入霹雳堂,欲调一批寄存于霹雳堂处的货物,疑似即将连夜离开洪都。她倚在窗边,饮下一口酒壶中的酒,按上了腰间红尘。

只是她不知,这个消息刻意稍稍晚来了那么一时半刻。

仅这么一时半刻,便定了局。

了无根基、步步掣肘、受制于人,该如是。

“女郎,妳要去霹雳堂吗?”

少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走廊里,轻声问道。

他竟是留了下来。

不过与其说留下,倒不如说是何子规给了他一些时间来接受那个事实。之后若是他准备好了回长安,那风雅楼的人便会很快来打理此事。

“是。”

“妳……保重。”少年顿了下,又问:“沈大哥……他也会去吗?”

“会。”

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少年抱着那把木剑,身形半隐在廊间阴影里。他低着头,思绪一会儿攀上沈亦之与戈月之事,一会儿又跳到了霹雳堂。

霹雳堂……

他是战孤,后来虽说有幸被何子规收留,可是那几年,他一直是由沈大哥、莫哥、肖先生以及戈月姐等人来照顾,而对她的印象,却更多地停留在他们初见之时的那个雪夜。

直到乾元二年,他在震天的响声中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嘈杂之中,她被祝久霖扶进军帐、生死不明,而他就在不远处,看到的是她背上那一片血肉模糊。在那一刻,他方才知晓她原来一直都将自己置于生死之间。

据说那一天,她独闯叛军军营,炸了霹雳堂运来的七千斤黑/火/药,撤离之时被敌将火箭射中,险些丧命。

而他,无论是昔年还是现在,皆是踟蹰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他从未这般清晰地认知到自己的位置。少年人的武功虽经多方点拨却还未曾真正沉淀,不甚扎实;而轻功虽是她亲自教导,却不曾历过生死。

毕竟轻功之下,有的从来不是胜负,而是生死。

未曾历过生死的轻功,不过是立于江心飘浮的一片轻叶:而真正历过生死、踏过血火的,该当是能长立于深渊之上的刀尖。

···

天边忽然乍起电光,雷鸣随之而至。那突如其来的亮光似乎打入了梦境,一瞬间照亮了那张冰冷妖异的玫瑰面具。苏寐一下子惊醒,缓缓坐起身来,他神色未改,胸口却剧烈起伏着。

他隔着丝巾,抚上了前颈。

颈上那道早已痊愈的伤口似乎又在隐隐作痛。

苏寐揉了揉眉心,感受着身下马车的颠簸,松了口气。只要他离开了霹雳堂,到时候借着商路从江南道转去别道,怎么也能避开“红尘剑”了。

正如燃月长老所说,她当年没能杀了苏三郎,现在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他的。

那时他也是像这般隔着丝巾抚上那道伤疤,笑着对燃月长老说道:“我不会死的……至少这道伤疤能一直提醒我,苏某的命时刻都悬在别人的刀尖上。”

他撩开马车窗帘,细雨自窗口洒入,似还带着多年前血与火的余味。

而就在这杀机弥漫的夜雨中,孱弱的海棠跌下枝头,零落在青蓝色的衣衫上,与其上绣着的海棠纹叠在一处,一时连那落花都像是自衣衫中开出来的一般。

雷婷将袖口绑好,指尖抚过右臂袖下固定好的、冰冷坚硬的机匣。

她无声地站在海棠树后,一双明丽清透的眼望着那缓缓远去的马车,在那马车即将驶出自己视线之际,悄然跟了上去。

车上落了几片凋零的海棠花瓣。

车内,苏寐攥着袖中那块冰冷的金属令牌,随后忽地松开手,抬手捻了捻颈上的丝巾,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再次触到下面早已愈合的伤疤。

至少,他不会就这么死在那把剑下的。

夜色茫茫,寂静的夜路上,惟有马蹄的嗒嗒声与车轮的骨碌声,愈来愈远,头也不回地将这苟延残喘的巨兽抛在了身后。马车辘辘而去,穿过隐蔽的树林,掠过树上一片海棠青花的衣角。

她将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注视着那辆马车从自己眼下经过。

袖下指间,已是数颗霹雳子入手。

雷婷沉住气悄然跟着苏寐所在的马车之后,默数着大致的时间。

自然,她也牢记着崔先生的话。

——“雷四娘子,妳须得让苏寐以为妳是来杀他的。一个喜欢玩猫捉老鼠的人,在知道妳杀不了他后,反而会与妳周旋。但若是让他知道妳只为拖延时间,他便会尽快离开。”

终于,在马车第三次拐过林中小路的拐角时,霹雳子自她手中掷出,打向了那辆马车。

她一跃而上,腰间刀也出鞘,倒映这夜雨与杀影,还有随之而来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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