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栖缪在人群中找到落单的姚雪：“梁逸呢？”
“他有些醉了，被执事喊进悦客楼去喝醒酒汤。”姚雪情绪低沉。
栖缪眼睛滴溜溜一转：“玉佩是丢了？”
“梁逸拿走了，”姚雪道：“他说这是一块仿品，是他收拾诊桌瞧见的，应是谁丢的，我戴着失主瞧见了不大好。”
栖缪啧一声，只好道：“他说的倒也在理，既是仿品，城中多得很，你若是喜欢，价格也不贵，再买一个也不要紧。”
两个人正说话，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来找栖缪，一瞧就知道是灵官城有权有势的人，对栖缪态度格外和善。
“栖先生，我们在悦客楼备了上等酒席，还来请你赏脸。”
栖缪不想丢下姚雪，几个人目光很快落在姚雪脸上，神色各不相同。
姚雪手指微微蜷起，垂着眼皮挤出一个笑容：“栖先生，您去吧，等会儿梁逸就来了。”
栖缪粗心：“那好，你和梁逸回去时帮我把琴带回去，我今夜约莫回去得很晚，不必等我。”
其余几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地说：“这样冷的天，喝酒暖身畅谈，事毕自然要好好歇息一夜，明日再回去。即便药堂内有急事，遣这小娘子跑一遭也不妨事。”
“夜冷，小娘子怎好冻着？小爷我代劳即可。”宋玉拎着一只黑陶酒壶从后面懒散走过来，身后海钟鸣对着姚雪讪笑。
几个人不敢招惹宋玉，慌忙拉着栖缪走了。
宋玉一把拿过琴，姚雪吓一跳赶紧抢：“你做什么？”
宋玉仗着身高，单臂举起琴，眼瞳中映出姚雪急切又愤怒的神情，露出雪白贝齿哈哈大笑，引得两侧酒楼上包厢的窗子打开，酒客探头看下来。
“不就是个破琴么？着什么急？坏了小爷赔你就是，”
宋玉将琴背在身后，俯身一下子凑近姚雪，他那张面孔眉黑齿白，颇具英气，眼皮褶纹极深，凌厉的眼尾往墨黑鬓角中流线形延进去，鲜红刺金的圆领袍衫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里面和这件外袍并不搭的绀青色内衫。
他似乎是匆匆换的衣，高兴出门却败兴。
“姚娘子，”宋玉见姚雪怔然失神，得意挑眉：“本少爷除了生的好。还武艺好，学识好，府里的好琴更是多得很。海钟鸣，给姚娘子报一下有哪些琴。”
姚雪推了宋玉一把，他始料未及又今夜饮酒过多，踉跄着撞在海钟鸣身上，一腔怒火憋不住，正要发作，突然见姚雪眼眶通红，一瞬收敛起不正经：“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是我不对，我今夜喝多了，你别跟我一般见识。”
姚雪不语。
宋玉讪笑道：“你今夜穿的这样好看，不论哭还是挂脸，都不值当，心情不好就打我，我保证不还手，要是还不过瘾，可以连海钟鸣一块打！或者，我帮你打他！你觉得怎么样？”
“别欺负他。”姚雪被他一打岔，倒是心情好了两三分，想起栖缪说起的海钟鸣身世，多嘴一句：“他也不易。”
宋玉动作顿了下，眼中笑意更深了些。
姚雪要接琴的时候，他将琴背在身后，又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语气。
“本来就是瞧着琴重想帮你背着，卖个好，没想到惹恼了你。”
姚雪看他一眼。
宋玉瞥见她腰部方才还挂着的玉佩消失，眸底阴沉了一瞬，将手里酒壶扔给海钟鸣，热切道：“你要回药堂？我送你。”
“少爷！”海钟鸣焦急插话：“九小姐还在悦客楼呢，您只说下楼取酒就上去，这都半晌了，再不去九小姐要生气的。”
宋玉笑容瞬间一垮：“她生气了，又能将我怎么样？”
宋玉仰脸，对着悦客楼高声喊道：“本少爷怕她吗？！”
姚雪顺着他视线看去。
悦客楼四楼视野最好最贵的包厢窗户开着，一个簪花黄袖的白脸姑娘站在窗口，闻言不满地皱眉，用力一把关上窗户。
姚雪怔愣住。
她看见那姑娘关窗前，梁逸的背影就站在窗口。
梁逸怎么会在九小姐的包厢？
姚雪一想那关窗小姐趾高气昂的贵气做派，张口想问，宋玉愤愤：“一个丫鬟也敢在本少爷面前撒野。海钟鸣，你送姚小姐回药堂，我倒要上去问问，她有几条命，敢对我不敬。”
琴递给海钟鸣，宋玉头也不回进了悦福楼。
海钟鸣无奈解释：“九小姐身份非凡，喜欢生的好看的男子，方才九小姐喊了一个男子进去。和我们少爷争执了起来，姚小姐不要介意。”
好看的男子。
梁逸？
姚雪低头：“琴给我，我自己回去就好。你家少爷脾气暴躁又喝了那样多，你去跟着他。”
海钟鸣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很快道：“少爷既说了让我送姚小姐回药堂，我还是先送姚小姐回药堂。”
海钟鸣笑：“姚小姐稍等，我将伞拿进去放在一楼，看天色等会儿会下雨。我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下，万一少爷走时我还没过来，下雨他回不去要发脾气的。”
也不等姚雪同意，他匆匆进楼。
“姚娘，”姚雪正抬头看天，突然听到人喊自己，梁逸走过来，将手里外袍给她：“天冷你穿着先回，总执事不放人，等会儿能走我就会先走。”
“好。衣服你穿着吧。”
“不用，这身执事的衣服不用归还，我的衣服也穿不到，你披着吧。”梁逸：“我很快就回去。”
姚雪接过衣服，梁逸转头进了悦福楼。
海钟鸣很快跑出来，姚雪心乱如麻，拒绝了他送，自己要抱琴回去。
海钟鸣眼底露出果然如此的笑意：“少爷交代了，姚小姐要是非不让我送，那让我把伞给你带着，说万一下雨他自己能找到伞的，找不到他淋雨也没什么，姑娘淋雨很不好。”
海钟鸣飞快取伞来，追上姚雪，姚雪却坚决拒绝了。
走至半路居然真的下起雨来。
片刻，雨势陡然变大。
姚雪怕琴被淋湿，也怕衣服弄脏，站在一家青砖瓦的院子门口避雨。
夜半风冷冷吹袭，三三两两的行人撑伞路过小声议论。
“今夜那个姑娘可真厉害，宋玉在她身边都得伏低做小。”
“那是，人家可是京城来的，那一口官话，连丫鬟穿的都比今夜新娘子光鲜。”
“不能比，最时兴的料子，最时兴的款式，又是从小穿到大，早就跟那衣服合二为一，哪像新娘子，就穿这么一天。今夜一下雨那些新娘子都匆匆回家，不就是怕弄脏弄坏衣裳？着急忙慌地不体面，那位小姐的侍女们，却还在酒楼吃上等酒席呢，即便雨大，她们在酒楼厢房睡一夜，或者酒楼小厮抬轿送回去，下雨与否对她们并无区别。”
“说起这个，今夜我瞧那小姐喊梁公子进厢房，该不会是看中梁公子了？梁公子瞧着就不是普通人，跟她倒是有些夫妻相，真跟着她到京城谋个差事，真是轻而易举就一辈子生活无忧。”
嚼舌根的人走到路过街道，偶然见姚雪站着，她额发微湿贴在额头，神色怔愣，手指紧紧抱着琴袋。
说话的人对视一眼，眸中戏谑，道：“这不是药堂的姚姑娘么？没带伞啊，好说好说，我们匀一把借你，明日我顺道去取就好。”
姚雪抬起下颌尖尖的脸：“不必，雨快停了。”
又等过半个时辰。
雨稍微小，几个丫鬟提灯笼打开门，姚雪躲开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光线影绰植物茂盛，厢房内欢声笑语十分温暖奢华。
姚雪本想借一把伞，听她们说话口音是京城人，瞬间想到那九小姐，没做声。
过了一会儿，酒楼的软轿送回来一行女子，她们满身酒气，各个貌美非常。
“九小姐等会儿回来。”姚雪以为是小姐的女子道：“这灵官城真是寒酸，院子后门也修的这样小。九小姐来了这两日，没一日睡得好，偏生今夜见到了郎君心情才好几分，被宋二搅和不说，还下雨，今夜九小姐又要梦魇了。”
“啧，郎君送姑娘回来，要是今夜能留下就好了。”
她凉凉瞥一眼姚雪，并不识她，只觉她冻得可怜，随手要了一把伞，施舍般：“你撑着回去，伞不必送还了。”
滴水的湘妃竹伞手柄悬挂一块雪白玉珏。
雨太大，今夜是停不了的。
姚雪接过伞，伞柄温热，触手寒意消了几分。
丫鬟裹了下厚厚的外衫进门去。
姚雪拎着裙角抱紧琴，撑伞一路回到药堂。
换下衣物匆忙洗了，见干净且没有破损，松口气。
檐廊下雨滴滴答答，姚雪犹豫了一会儿，撑伞出门。
长街漆黑，很快走至悦客楼，大门紧闭，小厮开门后，道：“梁公子和那位九小姐一早就走了。梁公子没回药堂吗？”
“他回了。”姚雪脸色冷的青白，垂睫道：“兴许我们走岔了没遇上。”
姚雪回到药堂，煮了姜汤和醒酒汤，盯着炉子，凉了便温热。
天到亮时，姜汤喝醒酒汤熬掉水分只剩一锅底。
梁逸和栖缪一夜未归。
大清早，宋玉跑来抓药：“你昨夜没睡？”宋玉手指飞速在她额头一贴，又在自己额头按了下：“没烧啊，怎么脸色这么差？”
宋玉看见炉子上的汤，问清是什么，得知她不喝后，自己端起就喝，浓的他哆嗦一下，浑不在意擦了嘴喊姚雪。
“姚姑娘，我还没吃早饭，一块去吃早饭吧？”
姚雪拒绝，宋玉不由分说把她拉出药堂，让海钟鸣看门。
两人出门，街上的人搭着梯子在拆卸昨夜的布置，太早，雾气还没完全散去。
直到姚雪被按在凳子上，她才恍惚回神。
宋玉站在馄饨摊前跟老太太笑着比划，手指点着搭配的小菜。
雾气升腾，姚雪垂下眼帘。
宋玉大马金刀地坐下，擦桌面。
“这摊子小，馄饨却是真好吃！”
宋玉不停讲话逗她笑，她看一眼嚼了一口鱼丸，连声道好吃立刻给她递让她尝尝的宋玉。
很快馄饨上桌，还有几样小菜，姚雪吃了几口，宋玉觑着她眼睛蒙上笑意，吃完姚雪看了看对面小摊在卖肉包，宋玉立刻说自己还没吃饱跑过去，姚雪结馄饨账，老太太看着她身后笑的眼睛眯缝：“这位公子方才已经结过账了。”
宋玉撞一下姚雪，递过来热腾腾的包子：“这家包子在灵官城好吃出名的，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馅儿，就各买了两个。你想吃那个？”
见姚雪看着自己，他笑：“没事，我们吃不完就给海钟鸣吃，他也没吃早饭呢。”
姚雪垂睫，选了一个豆沙包。
两个人往药堂去，回到药堂，海钟鸣说栖缪已经回来了，给宋玉抓好了药正放在诊桌上：“栖大夫去睡了，说中午吃饭不必喊他，他要好好睡一觉。”
一早上，没病人来瞧病。
姚雪翻看医书，宋玉赖着不走，也摸出一本医书翻看，他学识确实渊博，又精通旁门左道，说话十分有趣，就连医书中的偏方也能引经据典。
姚雪分神听着，垂睫一直看着门口。
到中午，宋玉放下医书，喊姚雪吃饭：“特别好吃，我吃了两次都觉得好吃，你一定得跟我去尝尝！”
梁逸仍旧没回来。
海钟鸣站在书梯上将宋玉看完的几本医书原位放好。
宋玉指挥他：“笨死了！是左边一格，从左往右数第二十三个！”
今日阴天，一直不曾放晴，门内门外都是一片灰白。
“宋公子着急回京城么？”姚雪突然道，不等宋玉说话，她又笑着轻声说：“凉州城的风土人情和灵官城很不同，好吃的东西也很多。”
“宋公子想去凉州城吗？”
海钟鸣从书梯上掉下来，摔在地上，溅起飞灰。
“姚姑娘，你这么问我，问过梁逸了吗？他同意？”
“为什么要先问过梁逸？”姚雪：“不需要他同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到灵官城这么久，是时候该回家了。”
作者有话要说：海钟鸣： 救命！我那牛脾气高富帅上司好像要长出恋爱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