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大雾弥漫，整个世界笼罩在迷茫之中，看不清前路，温度骤然降了许多。
钱珠玉起了个大早，瞧了瞧窗外的天气，不觉有些发愁。
今日是长公主的寿诞，谁能想到会起上这样的大雾，恐怕路上要耽搁时间了。
她让翠喜快速帮她洗漱上妆梳头，眉眼淡淡，薄施脂粉。
因想着长辈的寿诞一般都比较喜欢晚辈穿得喜庆一些，于是特意挑了一身琼琚配青楸镶边褥裙，缎带用菉竹绣金线云纹，外头罩了一件棠梨披风，衬得整个人白嫩嫩水灵灵，娇艳欲滴。
走到府门前，马车已经在等着她了，钱珠玉登上马车，严景瑜正坐在车里看书。
钱珠玉眼光从他身上扫过去，那人穿了一身山岚配渌波的锦衣，她微微一怔，瞬息转开目光落座。
又一次不期而遇的配上衣衫的颜色。
那人极少穿得如此明亮，平日里不是黑色就是白色，最多也就是素采或影青，今日想来应是同她想到一起去了罢。
倒是那张脸，在跳脱颜色的映衬下，多了几分上扬的朝气，不似平日里那般暮气沉沉。
严景瑜自是也看到了她一身娇艳的衣衫，他的母亲甚是喜欢这种秋熟灿烂的颜色，巧了。
大雾更厚重了几分，车子外面一片白茫茫。
钱珠玉坐在车内实在无趣，左右打量了一圈，车子很宽敞，足足能坐五六个人，中间的小几上摆着茶具，温着热水，他带了好些书，一直垂眸盯着手里的书，不时翻上一页，看得颇为沉浸。
车子无法行进得太快，一路颠颠簸簸钱珠玉泛起困意，悄悄掩着嘴打了几个哈欠，眼皮子开始打架。
刚开始，她还努力强撑着坐姿和精神，可是渐渐便支撑不住，逐渐要睡过去了。
严景瑜瞧着她困得磕头打盹的样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羽睫轻垂，樱唇红润，面颊微微泛红，小脑袋一下一下地点着，时不时恍一下，骤然睁开眼睛，眼神却也不聚焦，不多时又控制不住地闭上了。
这幅打瞌睡的模样落在他眼里，莫名多了几分娇憨可爱。
想来应是熬夜做手工，累极了罢。严景瑜并没有打扰她，只当没看到，她才不会那么拘谨。
然而下一瞬，便看到钱珠玉斜斜的身子朝着车框倒过去，严景瑜出于本能的反应伸出右手绕过她身后去拦了一下。
就听“砰”的一声闷响，钱珠玉的脑袋磕到了一个软软绵绵的东西，整个身子也倒进了他的臂弯中。
他揽着她，她才没有撞到头。
她醒了，近在咫尺的距离，她身上淡淡柑橘的香气飘进他的鼻息，手臂中温香软玉的触感，让他僵硬的不能动弹。
她皱着眉头，睡眼惺忪，一只小手捂着磕疼了的额角，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慢慢坐直了身子，他也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臂。
严景瑜借着回身的空档，收敛了脸上的尴尬。
他从身后拿出软垫和薄毯递给她，“路程还远，你且躺下睡一会儿吧。”
钱珠玉想说不用，可是无奈，她实在太困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也不客气了。
道了声谢，便细细铺好软垫和薄毯，解下斗篷叠好放在一边，歪下身子躺进薄毯里，不消两息，她便沉沉睡熟了。
满室弥漫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的手臂似乎有些说不出来的别扭。
严景瑜努力伸了伸手臂，调整了一下坐姿，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的那一幕。
他端坐着看书，她乖乖地蜷缩在一旁，整个人陷进软毯里，小小的一坨。
严景瑜突然想起了狸奴，那种安静的时候软绵绵的一团，乖的惹人心疼；若你惹到了它，立刻炸毛龇牙，又是一副凶巴巴的模样。
倒是同她很像。
这一刻，严景瑜漫无目的的神思，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心安和踏实，仿佛这世间的纷扰再与他无关。
车子进行了大约两个时辰才到达城郊的庄子。
这里背山面水，古朴雅致。
钱珠玉被叫醒，收拾了一下自己赶忙下车。虽然雾气依然很大，却能听见哗啦啦的流水声，能看到背后远峰浸没在云雾里，白墙灰瓦，美如诗画。
因得知道严景瑜回来，夏嬷嬷一早就等在了门口，见得他们下车慌忙行礼。
钱珠玉也随着严景瑜一起向夏嬷嬷行礼。
“王爷和娘子快进去吧。”夏嬷嬷笑得眉眼弯弯，并没有对钱珠玉地来到感到意外，想来应是早就知晓了。
钱珠玉跟在严景瑜身后进了院落。
三进院落的宅院，看不到雕梁画栋奢靡豪华，处处都是假山枯木，怪石嶙峋，每一处石雕，每一处草木看似杂乱无章，仔细品鉴却能看出不同的意境和形制。
有心境有意趣的人，自然是能领略到这自然之美的玄妙。
不似人工雕琢那般，精致却匠气，少了许多灵魂和气韵。
“王爷和娘子稍候片刻，现在正是夫人在佛堂进□□课的时间。”夏嬷嬷吩咐着婢女们送来一个一个的小碟子和茶水，“这是夫人精挑细选的香糖果子，娘子快尝尝。”
钱珠玉看过去，一盘盘精致的点心：蜜糕、糖塠、蜜饯……形制精巧，晶莹剔透，让人垂涎三尺。
钱珠玉坐了两个多时辰的车，早就饿了，眼前这香糖果子正合心意。
“多谢嬷嬷。”她温柔地笑着道谢。
初来乍到，知道要守着规矩，嘴上虽然谢过之后眼睛被吸进了碟子里，却并不动手，转过眼神看向一旁的严景瑜。
那是一种期盼又渴望的眼神。
严景瑜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压了压嘴角道，“母亲有心了，这果子最是好吃。”说着便拿起一颗放进嘴巴里。
钱珠玉这才也拿了一块品尝起来。
嗯，真的好吃。
夏嬷嬷微笑着领着一种奴仆退下了，房间里只留下钱珠玉和严景瑜二人。
吃过了果子，还未等到长公主，钱珠玉便起身参观起门前的院子。
从一进门的时候严景瑜就发现她似乎对这院落颇有兴致，便道，“母亲每日进香时间比较长，不如我带你参观一下这宅子吧。”
钱珠玉一听眼睛放亮，点头如捣蒜。
大雾弥漫中，两个身影浸没在院落里。
严景瑜向她介绍着每一处石雕的由来，每一株花草树木的养护，这里的一切看似浑然天成，实则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每日养护起来也颇为尽心。
他想起了父亲，那个让他崇拜，给他安全感的人。
“这宅院本是我父亲祖上留下的。”严景瑜负手前行，步伐缓慢，“当年父亲和母亲就是在这所宅院里成的亲。”
他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父亲原本只是一个小书生，在一次赛诗会上与我母亲一见钟情。因为二人的身份和地位的差别，他们的事情无法得到亲族长辈的祝福和同意。”
钱珠玉默默听着，心里也在感叹，是啊，一个是穷书生，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云泥之别，如何能够在一起呢。
“可母亲偏是个倔强的性子。认准了父亲的才华和人品，一意孤行，后来竟从宫里逃了出来。”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一种内心的骄傲，“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母亲也从此离开了皇家。”
这个故事他听了许多遍，每一遍都羡慕母亲的决绝，钦佩父亲的强大。
钱珠玉歪着脑袋，她也心生羡慕，羡慕那种为了心爱的人不顾一切的勇气，是这天下间最伟大的。
可是那是一种什么滋味呢？爱情，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看着她凝思的模样，小小的脑袋，大大的问号，严景瑜别过脸去，忍住了笑，继续说道，“后来他们过得很幸福。父亲才华横溢，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一路靠着自己的能力走得顺风顺水，母亲这才得以再次回到皇宫，得到了家人的认可。”
他说的像是一个普通的叛逆少女，为了情郎子奋不顾身，凄美又幸福。
可是，他说得也是当朝长公主啊，先皇唯一的女儿，疼得眼珠子一样的女儿。
钱珠玉不禁佩服起这位长公主来，多好的眼光，多大的勇气，当真是出类拔萃女中豪杰。
“父亲非常疼爱母亲，只要是母亲喜欢的，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严景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晶晶亮的光，“后来，父亲去世了，母亲便一个人在这里独居，她总说，这里有父亲的影子，就好像他永远都会在她身边一样。”
“那这里的一花一木也是令尊亲手种下的咯。”钱珠玉的小手拂过一片枯叶问道。
严景瑜点点头，“他们喜欢自然的东西，茂盛的生气勃发，枯萎得颓然满地，这样，甚好。”
大雾中，景致影影绰绰，眼前的人也模糊不清。
一阵风吹来，严景瑜仿佛陡然清醒一般，刚才好像做梦，他作何同她讲了那样许多话。
这些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事情。
怔愣间，一阵脚步声传来，“王爷，夫人晨起功课完毕，请王爷和娘子过去呢。”
二人这才加快脚步，跟着随侍回到了正厅。
才一进门，钱珠玉便看到正厅上首端坐一位妇人，却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那妇人一件青地妆花纱彩云白鹇补交领短衫，搭配藕丝秋半马面裙。
发髻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斜插一枚碧玺蜻蜓牡丹钗。
通身的素洁高雅，独独搭配一枚出挑精致地发钗，衬得人温柔端方，一派慈爱的模样。
行礼后二人落座，长公主便道，“我早就盼着你们能来，可巧今日雾大，路上累了吧。”
她冲着钱珠玉招了招手道，“近前来，让我瞧瞧。”
钱珠玉也不扭捏，一脸微笑着上前，规规矩矩地又磕了个头。
“好孩子，长得真真是俊俏。”长公主抚着钱珠玉的小手，“跟长风很是般配。”
长风是严景瑜的小字。
钱珠玉红了脸，三人又叙了会儿话，厨房便进来传膳开席。
纵然是长公主过寿辰，却也并没有十分夸张的宴席。
几样精细的彩色，配上果子酒，只一家人团聚，气氛却是十分温馨舒适。
长公主是个随和的性子，没有架子也并不严苛，是以这顿饭钱珠玉吃得十分放松。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严景瑜便拿出为母亲准备的生辰贺礼。
钱珠玉只管站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老竹雕百寿星山子摆件、缂丝仕女图凭风扇、一对儿螺钿镶贝母花盆、一把伏羲式古琴。
东西并不多，一件一件地摆出来，严景瑜一件一件地诉说着它们的由来，一说某著名匠人的封山之作；一说西域淘换来的珍品…….惹得长公主满面笑容，“长风最是懂得我的。”
她冲钱珠玉说道，“这一年下来，他到处搜罗好玩意儿都会给我留着。用来装点我这宅院最合适不过了。”
物件并非贵重之物，却极具特色，每一个都有它们独特的经历和轨迹，当真是有意趣有品位。
钱珠玉一个一个地瞧着果然件件精品，尤其是那把古琴，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母亲，还有一件。”严景瑜拿出一个红木雕花的盒子，打开来，“不知母亲是否喜欢。”
他拿出一枚十分精巧的发簪，钱珠玉的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
作者有话要说：严景瑜：娘亲，这可是您儿媳妇亲手做的呢（得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