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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长乐(1 / 1)

皇帝走出临淮王府时,脸上带着明显不快的神情。“母后怎的忽然来了?”他问。

“许是方才雨下大了,”卫和和柔道,“太后担心您,才急急地赶来宣室殿……”

“也是朕的不是。”谢澄神情稍霁,“这就回去罢,不要叫母后久等了。”谢澄边说边加快了脚步,见皇帝与太后僵持了许久的关系有了回暖的迹象,卫和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掀开帷帘,侍奉皇帝上了乘舆。正欲悄声退下,却不料瞧到皇帝把目光投向临淮王府,脸上是一种卫和从未见过的神色……卫和忽然心中不安,但他来不及多想,只是匆匆退下了。

而当谢澄匆匆回到未央宫时,尹太后却早就已经离开了。

廖廓宫宇,曲阁相连。澄黄的金光自天穹洒下,未央宫在此时显得格外柔和。谢澄注视着前方,久久的没有任何动作。陪侍在侧的宫人垂首静立,连呼吸都融入了默默的空气里。忐忑不安了许久,终于听谢澄开口了,“怎么不见太后?”

问玉上前一步,恭和道,“回陛下的话,就在一炷香前,太后忽感不适,已是回去长乐宫了。”

“原来如此。”谢澄的口吻冷极了,“是朕疏忽了。不曾想仅在未央宫坐了片刻,竟会累着母后。”

四下一片缄默,没人敢在此时应声。谢澄冷冷地哼一声,转过身对卫和说了句,“愣着做什么?还不随朕去长乐宫探望太后。”

卫和低低呵腰应了。天色渐晚,日光渐黄,天子车驾从者如云,郎卫前呼后拥,击鼓前行,所过之处,宫人皆跪拜成群。宫禁之内,唯有黄门尖而高的声音渐渐扩散开来

“——陛下幸长乐宫!”

皇帝抵达长乐宫时,尹太后正在与侄女尹含真说着话。

“……禀太后。”宋媪恭声道,“陛下已经到了。”

尹太后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就说我身体不适,不方便见皇帝。”尹太后的声音淡而冷,“叫皇帝回去吧。”

宋媪与尹含真皆是微微一愣。宋媪犹豫一会,没有依言退下,而是道,“您方才往宣室殿去,不正是想见一见陛下吗,”宋媪小心地说,“如今陛下来了,您如何……”

尹太后平静地打断了她,“我现在不愿见他。”

宋媪张了张口,知道太后心意已决,只能无奈退下了。尹太后没有理会一旁忐忑不安的尹含真,只是把目光投向殿外。暮色渐深,长信殿中燃起了滴蜡的明火。赤橙色的火光从窗牖漏出,隐隐地映出了谢澄的影子,那微微扬起的下巴,清晰而凌厉的脸部线条,矜长而挺拔的身影……尹太后叹息一声,无言地阖上了双眼。

长安宫中,又是一夜冷月如钩。

谢澄听完宋媪的话,神色倒是如常,“那母后好好休息吧。”他说,“朕听闻城阳王今日进宫来了,也算是替朕看望了母后,朕也稍稍安心了。”皇帝离开前扔了一句,“朕明日再来看望母后。”

宋媪听皇帝提起了城阳王,心便惴惴一跳。低着头听皇帝说完了,才恭敬应是。而皇帝没有多看她一眼,转过身就走了。回去的路上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左右见这般情形,也不敢出言劝慰,只战战兢兢地服侍了皇帝用完了晚膳。皇帝最后放下了玉箸,还淡淡说了句,“今日的进的太清淡了些。”

卫和连忙道,“奴婢这就同太官丞的人说去。”

谢澄点了点头,就没有再说话了。像每一个寻常的夜晚一样,他独自一人看着奏章。渐渐到了戌时,禁内一片漆黑肃静,唯有金华殿中仍旧灯火长明。谢澄已经看完了所有竹简,与母亲交锋过后的不快早已平息,但他的心绪却莫名起伏难平。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无意识地走到窗前,遥望着天边高悬的明月。卫和见状,就轻轻走上前,去给皇帝披上外衣。望着皇帝入神般的侧脸,卫和想了一想,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初秋十月,天边的一轮弯月皎白,轻纱般的银光如水泻下,谢澄凝睇许久,忽而伸出手,想要去接住一缕月光,却只捧得了一手冰凉的空气……他还没弄清自己想做何,忽然就听见一道柔和的声音,“陛下,夜深了,该歇息了。”

谢澄回首望去,便看见一婀娜女子立于烛光之下,她长而卷的眼睫毛微微低垂,眼中若有若无的闪着盈盈的水光……谢澄收回了手,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初兰轻声细语道,“回陛下,已是亥时了。”

谢澄嗯了声,初兰犹豫了会,上前去给谢澄更衣,谢澄微微阖着眼睛,只是任由她动作。外衣已褪,谢澄披着寝衣,独自行至榻前。初兰犹豫一会,跟上了他。待侍奉皇帝脱靴以后,她侧跪于榻下,抬首仰望着皇帝,迟疑地要抚上皇帝的指尖……皇帝忽而一道冰冷的目光落下,初兰的手猛的僵住了。

“退下吧。”谢澄的声音淡淡的,“叫卫和不许擅作主张了。”

初兰跪伏于地,瑟瑟发抖,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澄垂着眼睛,“还要朕说第二遍吗?”

“奴婢不敢!”初兰惊惶道,“奴婢这就退下……”她忙不迭地磕着头,忍着眼泪退下了。

谢澄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不知凝神许久,而殿中跳跃的烛花,渐渐的悄无声息地燃尽了。

这一个夜晚,惜棠久久没有睡意。

她才沐浴完,头发仍旧湿淋淋的。灵儿原本要给她擦头发,谢洵接过她手中的巾帕,亲自给惜棠擦了,灵儿见状,便悄悄地退了出去,阁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他们安静地坐在温暖的烛火中,淡淡的皂荚气息,渐渐萦满了内寝。

“怎么了?”谢洵忽而低声问她,“好像有些不高兴?”

惜棠摇了摇头,小声说,“不是。”

谢洵点了点她的脸颊,“那是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惜棠纳闷极了,“许是因为今日见了陛下……”

谢洵一笑,“陛下吓着你了?”

“陛下说来就来,可真是吓坏我了。”提起这个,惜棠倒是有话要说了,“我今日……没有什么不妥吧?”

“如何会有?”谢洵温柔地说,“陛下今日不是很高兴吗?”

惜棠想起皇帝,心没来由的微微揪紧了。“郎君说的对,”惜棠轻声细语道,“但我想起陛下,不知为何,总是紧张得慌……”

她一双美目含情凝睇着他,谢洵的心一下就软了。“陛下年少而居九重,威仪赫赫若此,第一次面见天颜,再紧张也是不为过的,”谢洵安慰般的说,“还有几日了,待太后寿辰一过,我们便回去临淮,离长安远远的了……”

听着谢洵的话,惜棠稍稍没有这么恐慌了。她看着房中微微摇晃的赤红的焰火,又回想起皇帝那专注而沉凝的目光,没来由的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握紧谢洵温暖的手,终于还是将不安的记忆驱逐出去了。

第二日,王太后果然问起了昨日天子到来之事。

“陛下幸长阳榭,回銮时雨大了,因而才来府中坐了会。”谢洵平和道,“……一切都很妥当,阿母不必挂心。”

郭氏听完了儿子言语,略略放下心来。“那便好,”她的语气仍有些后怕,“当时我在府外,忽了听闻这个消息,实在是吓了一跳。”

谢洵闻言,便出言安抚起母亲来。惜棠也跟着谢洵劝慰郭氏,终于使得郭氏微微展颜。“在这长安待的,总是叫人心安不下。”郭氏忍不住抱怨道,“偏偏逢太后五十寿诞,叫人不得不来,明儿还要进宫谒见太后……”

郭氏说起尹太后,脸色便微微有异,连谢洵都一时沉默下来。郭氏清了清嗓子,把目光转向惜棠,“先前我同你说的,可都记住了?明日不只有太后,还有诸王亲眷,宗亲冢妇,若是被寻了错处,祸害的可不止你一个人!”

惜棠垂下头,只是柔声应了。谢洵在此时道,“您实在是不必担心,惜棠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何况明日还有您在旁随时提点,更是一点错处都不会有了。”谢洵微笑望着母亲,“阿母不信惜棠,便也罢了,怎么连自己都不信了?”

郭氏神情稍稍软化了些,她看着谢洵,哪里不知道他是在为惜棠说话?但儿子当前,她没必要做出个刁难婆母的样子。“就你会说话。”郭氏和悦道,却仍是瞥了一眼惜棠,语气中带有挖苦的意味,“只你当时若听阿母的,阿母怎么会有今日的烦忧?”望着谢洵变化的神情,她忍住了话头,只是微微笑道,“罢了,日后阿母再同你说……”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动静,是仆婢们添茶来了。郭氏适时止住了言语,只是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绢扇。谢洵无声地把惜棠往自己身边拉近了。而惜棠仍旧保留着垂头的姿态,在流动而不断变化的斑驳晨光中,始终是个温驯而安静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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