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苗进门一眼就看见了魏展。
别的柜台里已经没有人了，魏展那个窗口还坐着个头发全白的老奶奶。
老奶奶操着一口青溪口音的普通话，“那你给我把这个钱取了。”
“可以，您输一下密码。”
“怎么又要密码，密码我不知道啊。那我不取了，你把我这钱存到刚才那个折子里。”
“老人家，银行需要有密码才能操作您账户里的钱的。”
“这不是我的卡吗？写了我名字，我人都在这了为什么不能给我弄，非要什么密码！我又不取钱，这两个折子不都是你们银行的吗？你把钱打到一个折子里不就行了吗？”
“……这个一个是您的退休金，另一个是高龄补贴，银行没法给您操作的，抱歉老人家。”
“不都是打到你们银行嘛，怎么这么麻烦！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你们银行来干嘛？”
说话间魏展抬眼看见了她，先是怔了一瞬，见她睡衣外还套着睡袍似乎稍稍松了口气。
就走神这么两三秒，他又被老奶奶揪着骂，什么“服务态度差”、什么“故意找麻烦”。
他只能带着歉意对她眨眨眼，然后顶着老奶奶急躁的脾气，不厌其烦地给老奶奶解释。
原来是被拖住了下不了班……
何苗只好先找个位置坐下。
屁股刚挨上椅子，就听见旁边传来“啧”的一声。
何苗循声望去，是个烫着一头时髦卷发的阿姨。阿姨见何苗看过来，又从上到下打量了何苗一遍，然后再次“啧”了一声。
怎么了，嫌她穿个睡衣有伤风化？
何苗并不是吃亏的性格。她起身走到阿姨面前，歪着脑袋双手抱臂，就这么站着盯着她。
阿姨抬起眼对上何苗的视线，何苗挑了挑眉，张口是纯正的青溪话：“你再啧一声我听哈？”
许是没料到何苗会直接对上来，阿姨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嘴也闭得死死的。
“嗤。”何苗直接在阿姨旁边坐下了，“管天管地。”
老奶奶终于走了，看见魏展给窗口放上“暂停服务”的牌子，何苗起身准备上前。
坐在旁边的阿姨动作更快，一个箭步冲到了魏展的窗口。
“你干什么？我等了这么久怎么轮到我就不办了？”
“现在是休息时间了，女士。”魏展好脾气地解释，“1点的时候窗口会继续办理业务的。”
“什么休息时间？刚刚不是还在办吗？别人能办我不能办？”
大堂经理见状过来解围，“刚才那个老人家是办业务的时间太长了，我们柜员12点就到休息时间了，女士您稍等一下……”
“什么稍等！我等了一上午了！”
阿姨的声音洪亮刺耳，指着魏展就开始输出，“你们柜员故意的？看不见我等这么久吗？下一个就叫到我的号了！”
“女士，柜员也要休息吃饭……”
“吃什么饭！办个业务办这么久，我等了这么久我还没吃饭呢！”
阿姨无理取闹，可魏展也不能直接离开。
大堂经理和阿姨讲道理也没有效果，眼看着魏展莫名其妙又挨了一次骂，刚从座位上站起来又要坐下了，何苗火气噌地上来了。
她可不像魏展怕投诉怕丢工作，最重要的是，她没素质。
“喊什么喊！”
高过阿姨的分贝把魏展和大堂经理，以及正撒泼打滚的阿姨都吓了一跳。周围人的目光集中到了何苗身上。
“你没吃饭就去吃饭，谁拦你了？”
阿姨一看，是刚刚直接对上来的人，气势一下就弱了大半，“我、我要办……”
“办什么办。”何苗直接打断她，“现在下班时间，你不吃饭人家柜员要吃饭。银行又不是专门伺候你，你在这嚎什么？”
被比自己年纪小，还衣衫不整的人教训，阿姨一脸不服气，“关你什么事？！”
“你刚刚啧来啧去的时候我还没问你呢，我什么样关你什么事？”
“你、你们这些乡下人！”阿姨想起何苗刚才纯正的青溪话，变得色厉内荏起来，“没素质没教养……”
“你有素质？”何苗讥诮地笑，“你的素质就是非要办业务不让人吃饭？”
“办业务是他的工作！我等这么久，凭什么给那个老太婆办不给我办？”
“这么久都等了，再等20分钟你等不及？你是怕你活不到老太婆的年纪？”
这阿姨不说还好，一说何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怎么说话呢？！”
阿姨气得怒目圆瞪，“我都能当你妈了你什么态度！年纪轻轻穿得伤风败俗，讲话一点礼貌都没有……”
何苗再次打断她，“你都半截入土了你的礼貌呢？年纪能当你儿子的孩子你不把人家当人看？不准人家吃饭？”
她踱到阿姨面前，学着阿姨刚刚的样子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通，扯扯嘴角，“摆什么破架子，你以为我是你妈这是你家？谁都要惯着你？也没见你给在座各位长辈打个招呼。”
围观群众们发出此起彼伏的低笑声，阿姨面色涨得通红。
“你、你……”
“我我我什么，话都讲不清，一张嘴全是放屁。脑子有病就少出门，谁他妈有空照顾你，神金。”
“乡下地方，乡下银行！”阿姨气急败坏，“一点素质都没有，谁要在你们这种地方办业务……”
在何苗如有实质的冰冷目光下，阿姨脚步越来越快，逃离了银行大厅。
“哎，现在这些人真是……谢谢你啊。”
大堂经理跟何苗道谢，叹了口气回过头，“小魏快去吃饭吧。”
魏展点头，给何苗递了个眼神。
何苗绕到后面，见到了急急跑过来的魏展。
进入10月后银行已经开始穿冬季制服了。魏展一套西装，衬衫领带，穿得一板一眼一样不落。
她还是第一次见魏展穿西装的样子。
宽肩窄腰的衣架子身材加上好看的脸，和西装搭在一起实在是绝，有那么点制服诱惑的味道了。
魏展见到何苗，先是披了件衬衫在她肩上。
“……我这睡袍已经是长袖了。”
“你早上不是说冷吗？”
那是早上，现在大中午的都快30度了，还冷什么。
何苗低头忍笑，拢了拢衬衫，“钥匙给我，你快去吃饭吧。还有一刻钟。”
“对不起啊……你等很久了吧。”
对不起什么？
他又没做错什么。
何苗轻叹了声，牵过他的手捏了捏，“我没事，没有对不起。快点去吃饭，等会1点不是还要上柜台？”
魏展一脸担忧地把钥匙递给她，“你自己回家没关系吗？”
“能有什么关系啊。”何苗笑起来，“光天化日，就5分钟的路。”
“……好吧。”他不放心，但也确实没时间了，“那你到家给我发个微信。”
“好好，知道了，我走了。你快去吃饭。”
魏展一步三回头地上楼了，何苗拿着钥匙往家走。
解释不通、颐指气使、胡搅蛮缠……
这样的客户，他或许不是第一次见了吧。
他甚至都没表现出一丁点不满，只有满脸的无奈。
之前只是知道他在银行是个小柜员，没想过这个工作这么辛苦。
运气不好就会忙得连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还说要给她送钥匙……
魏展下班回到家，开门便听见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何苗听见开门的动静，从楼梯拐角探出头来，“你回来啦。”
“嗯。”魏展走上台阶，“这是……在干嘛？”
“换个锁。”
抬眼望去，何苗房门口站着个人在拆锁。
“中午不是拿到钥匙了吗？”
“就是觉得如果每次忘带钥匙都要像今天这样的话太麻烦了，所以干脆换了个锁。以后就不用带钥匙了。”
魏展视线停留在何苗房门的新锁上。
“这锁……”
不就是最简单的那种房间门锁吗？
不带钥匙确实可以开门，但没有钥匙的话也锁不了门。
魏展欲言又止。
“换好喽。”
换锁师傅啪啪转了几下钥匙，“来试下门锁，没问题我就走了。”
何苗试了门锁，给换锁师傅付了钱。师傅收拾工具走了。
魏展跟在何苗身后目送师傅离开，还是忍不住开口。
“……为什么不换个指纹锁。”
“换指纹锁干什么。”何苗一脸迷惑，“这个锁多便宜，才八十块。”
“这个锁你不带钥匙，不也一样锁不了门吗。这样……很不安全。”
“……有什么不安全的。”
何苗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笑出声来，“大门不就是指纹锁吗，能进来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有什么必要再装个指纹锁啊。”
她这么理所当然，魏展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脸复杂地看着她。
“……你就不怕我做什么吗。”
怕什么？
她是他的房东，有他身份证，知道他学校，还去过他工作单位。
何况他就住自己楼下，他们本就经常睡在一起。
“要是别人我可能会怕吧。”何苗把钥匙拔下来，转身扔进抽屉里，“是你的话就没关系。”
魏展本还想劝劝她不要这么不设防，被她这么一句话堵在嗓子眼。
心里像被羽毛来回扫过，泛起一层细细密密的痒。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吗。
白天他亲眼看着平日一直都温柔可爱的她气势汹汹地和那个蛮不讲理的阿姨对线，几句话就把对方吓得气焰全无落荒而逃。
明明是个厉害成熟的人，为什么对他这么没防备？
一直以来，她对他说的话，他都当成她惯常的巧言令色，她为他做的事，他也自认那些对她而言不过手到拈来。
他从来没有贪心妄想过他对她来说有什么特殊。
可是今天。
已经超出甜言蜜语举手之劳的范畴了吧。
她肯定，不会对每个男人都这样吧？
何苗瘫进沙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魏展便跟过去坐下了。
“今天中午那种情况，你上班的时候经常遇到吗？”
“嗯。”魏展表情很平静，“比那更夸张的也有，习惯了就好了。”
“就没人帮你们说话吗。”
“接待客户是我们的工作。”他顿了顿，“不管什么样的客户。”
何苗一想起中午他逆来顺受的样子，就觉得心里涩涩的。
“……那你们工作内容都有些什么？”
“我在对私柜台，客户都是像今天这样的中老年人比较多。除了帮他们办业务还有其他一些营销任务，比如绑卡、拉存款、卖基金之类的。”
“任务完不成会扣工资吗？”
“有的会。”
“好辛苦啊……”
她之前还以为，只要坐在柜台里按流程办业务就好，还觉得这个工作很轻松。
没想到还有其他任务，还要面对千奇百怪的客户。
绑卡、卖基金还可以趁遇到年轻一点的客户好沟通的时候做。
“拉存款要拉多少？”
“每旬300万。”
“……每什么？”
“旬，10天。上中下旬。”
何苗眼睛都瞪圆了。
“……每个月900万？”
魏展也经常觉得这个任务对他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
但是看她这么惊讶的样子，还是轻笑出声，“嗯，每个月900万。”
“那完不成扣多少工资？”
“差额的万分之三。”
“天呐……好狠的资本家……”何苗喃喃，“那你……”
“嗯，每个月都在扣工资。”
何苗一下子觉得魏展更可怜了。
上个班那么累，还要莫名其妙挨骂，还有这么高的营销任务，每个月还要被扣钱。
突然她灵光一现。
900万可能没有……
但300万，应该有的吧？
第二天，魏展出门上班前习惯性关上了房门。
防盗门锁响起轻微的咔哒声，他动作顿住，又拿出钥匙打开门，把房门敞开。
以后他的门，也不锁了吧。
他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这样看起来，就像一起住在一间房子里的两个人一样。
和往常一样的工作日常，不过今天比昨天好一些，中午准时休息了。
吃饭时刘一诺还问他最近怎么不看选秀了。
平淡如常的一天，止于下午快下班的时候。
他又在银行见到了何苗。
和一个男人。
何苗站在男人边上，隔着窗口厚厚的防弹玻璃，笑眯眯地看着魏展。
男人坐在他窗口前木着脸，“给我开张卡。”
他认出来了。
是那个开重机接何苗下班的男人。
他缓缓深吸了口气，挂上职业微笑。
“请提供一下您的身份证，先生。”
一张身份证被扔进收银槽，叮咣作响地弹了几下。
魏展放在桌上的手悄悄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