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承奕喜欢自己这件事，是芝并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也会忍不住想，在原身的记忆里，可从来没有过这回事。
或者说，原身根本没把目光放到纪承奕身上，一个不受宠也与帝位无缘的皇子而已，对她来说没有一点价值。
在她的记忆里，与纪承奕相识已是在纪承衍登基之后，他总是沉默的，卑微的，周身没有一点鲜亮色彩，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去，被纪承衍侮辱喝骂，也没有丝毫血性。
他也从来不敢抬眼看她，这个纪承衍最宠爱的女人。
原身关于纪承奕最深的记忆，就是他带着大半财宝来献，对她跪下，整个人都匍匐在地上，卑微地请求她帮他说情，让纪承衍放他就藩。
原身可有可无地应了，她掌管着纪承衍的私库，其实看不上纪承奕那三瓜两枣，可她特别喜欢这种天潢贵胄对她摇尾乞怜的感觉。
不过是说几句话，却能主宰一个藩王的命运，原身觉得特别有意思。
是芝实在难以想象，纪承奕是喜欢原身的。
这个前三十年都活在父爱和哥哥的阴影下，被哥哥任意屠戮宗室和朝臣吓破了胆，最终却又敢在藩地起义，逼得哥哥自焚而亡的人，似乎在很多人的印象里，都是有些模糊的。
他没有妻妾，没有友人，没有儿女，他丢掉了在阙都的一切逃亡，又在單州获得了摧枯拉朽的力量，人人都支持他取代哥哥称帝，成为第一位造反成功的藩王。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什么。
更没有人知道，他看着心爱的女人，成为自己做足了卑微姿态讨好的对象，又近距离看着她和哥哥一起成为了祸害整个大雍的昏君妖妃，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生性懦弱的他，又是怎么转变心态，决心起兵的呢？
是芝不得不承认，她被挑起了一点兴趣。
可惜这注定没有答案，她便只是想一想，就抛在了脑后。
正月过去之后，楚云湛便婚期将近，不过比婚礼更快到来的，是忠武侯归京。
他上一次回来，已是前年夏日，妻子和儿女已经习惯了和他的分别，感情却一直很好。
尤其是楚恬儿，她从小到大被忠武侯陪伴的日子少之又少，可她对父亲就是亲近又依赖，一直都会很自豪地和旁人说，她父亲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
忠武侯进京这一天，是芝一大早就被楚恬儿扒拉起来，跑到了太白楼等候。
楼下是忠武侯的必经之路，楚恬儿就这么坐趴在窗栏上，眺望着父亲归来的方向。
是芝自然陪着她，和她闲聊着忠武侯的过往战绩。
待到了申时，沿街的欢呼声响起，远处乌泱泱往前行进着无数人，被百姓围在最中间的黑甲军气势惊人，残阳映照下的铠甲冰冷肃杀，却完全挡不住百姓的热情。
他们此起彼伏地叫着楚侯，崇敬而向往，无比认同他的大英雄身份。
楚恬儿也兴奋地把小半个身子都伸出窗外，挥舞着双手叫爹爹。
即使声音被淹没在人潮中，也不妨碍她的嘶声呐喊。
是芝只能揪着她背上的衣料，防止她摔下去，却也是目不转睛看着那队前行的军士。
最前方便是忠武侯，高头大马上的身影魁梧健硕，甲胄和盔甲包裹着他，将他打造成了一柄神兵利器，破开了安稳的阙都，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何谓边关大将的气势。
人们围着他欢呼，却又不敢阻挡着他前行的路，只能追随左右，如膜拜神明。
忠武侯越行越近，楚恬儿的声音也随之加大，在一片剧烈嘈杂中，他竟是精准捕捉到了女儿的声音，一抬头就看向了她们的位置。
在看到窗户后的两个女孩后，他倏然一笑，是芝能清楚看到他眼中嘴角的真切笑意，就如冰雪消融，威严的大将军泄露了一丝温情，那是对孩子绝无仅有的柔软。
可他并未停留，很快就走过了这条街，楚恬儿却已然心满意足。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是芝，“芝芝你看到了吗？爹对我们笑了。”
是芝笑着点点头，“我们可以回去了，楚伯伯很快就会从宫里出来了。”
果然，两人回到侯府后不久，忠武侯就带着亲兵归家。
彼时，夜幕已经降临，熹微堂灯火通明，炉子热着的菜肴散发着香味，柳夫人就立在门口，同三个孩子一起等待着丈夫回来。
忠武侯大步自外而来，在看到这一幕后，眼神立即变得温柔。
他已然卸了身上甲胄，露出高大精壮的身躯，让人安全感满满，楚恬儿就如小燕般扑到他怀里，嗲声嗲气道，“爹，我好想你啊！”
忠武侯像抱孩子一样把她掐起来掂了掂，似是有些不满意，“怎的一点都没长肉。”
楚恬儿很喜欢这样的游戏，她回头看着是芝眨了眨眼，是芝实在不想被举起来，当做没看到她示意的眼神，只叫了声楚伯伯。
到了近前，忠武侯拍了拍楚云湛的肩膀，蒲扇般的手掌把他身子拍矮了半边，他默默咬牙承受，没吭一声。
然后他的手掌就转向了是芝，她严阵以待，可忠武侯只是力道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像小时候那样，宽厚的掌心让她觉得很温暖。
再然后，就是柳夫人。
男人情之所至，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她拥入怀中，柔声道，“夫人，我回来了。”
柳夫人陡然红了眼眶，却没让泪落下来，“侯爷，饿了吧，我给你炖了你最喜欢的老鸭汤。”
忠武侯轻笑，“多谢夫人。”
两人已是老夫老妻，说不出多甜蜜的话，感情却还如年轻时一样浓厚。
是芝并不知道两人年轻时候的故事，可这些年忠武侯只守着柳夫人一人，生了一儿一女就不再让她辛苦孕育，他对柳夫人的感情，可见一斑。
柳夫人被关入天牢后，一直苦苦支撑，她是在得知了忠武侯死讯后，才自尽的。
她想死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种，忠武侯却一定是最关键的。
是芝感受着一家子的其乐融融，心想，之后的一切，她都不会让它发生了。
被无数百姓崇敬着的忠武侯，不该背着叛国罪名死去，柳夫人不该失去她的丈夫，楚恬儿也不该在大好年华丢了性命。
原身欠的债，由她来还。
忠武侯的归来，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变化，不过是芝明显能感觉到侯府的风气更清了。
当然，这并非是柳夫人不够有威信，只是忠武侯毕竟是常年在战场上杀敌的煞神，他那一身气势，只站在那里就让人畏惧不已，没人敢招他的眼，自然要比之前更本分才行。
忠武侯对儿子寄予厚望，他每日都会提着楚云湛在府中小校场操练，楚云湛过得苦不堪言，可就连柳夫人都不会为他求情。
谁都知道楚云湛将来是要接任忠武侯的，驻守边关，破阵杀敌，都不是说说而已。
他只有足够强大，才不会丢了性命。
所幸楚云湛也知道这一点，从未抱怨过半句，是芝见证着他的改变，看着他与父亲越来越像，他之前身上还有着些浮躁之气，即使所有人都赞叹忠武侯世子沉稳老练，不堕父亲威名。
可现在，他才真正彻底抛却了锦衣玉食所养出的矜傲，为了赢过忠武侯，无所不用其极。
他不再像名贵锋利的剑，而是返璞归真的矛，一招一式，都是为了杀死敌人。
忠武侯对此非常满意，却还是很严厉地打儿子，直到他大婚前两天，才不再下死手训练。
柳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儿子大婚之日顶着瘀伤见人。
三月初十，楚云湛与祝平兮大婚。
是芝帮着柳夫人忙碌了这么长时间，到了这一天才松快下来，只需和楚恬儿充当吉祥物，迎嫂子进门即可。
黄昏之时，新娘在落日余晖中被接进侯府，拜堂后被送入洞房，是芝和楚恬儿得了吩咐，前去陪伴她。
有她们俩在，祝平兮显然放松了不少，边吃边听楚恬儿介绍府中的各个地方，对未来的日子颇为期盼。
三人说说笑笑间，夜色变得浓稠，院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一帮人随着楚云湛而来。
楚云湛虽然半醉，但在他们闹洞房的时候，始终牢牢护着祝平兮，又有是芝和楚恬儿帮忙，一点没让祝平兮不愉。
热闹了一阵后，众人就将此方小天地留给了这对新人。
是芝一边走一边想，两人这么恩爱，也不知她那个最小的守护对象，能不能早些出来。
倏然，她听到有人唤她，“白小姐。”
是芝抬眸望去，就见到了有些局促的纪承奕，他身上没有酒气，颊边却有抹薄红，在夜色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他清亮的眼里难掩欢欣，傻乎乎道，“我们又见面了。”
是芝颌首，“四皇子，好久不见。”
她说好久不见。
纪承奕就像被抚触的小动物，蓦然雀跃，只觉甜滋滋的。
他有些说些甜言蜜语，又怕唐突佳人，只能干巴巴地问，“白小姐近来可好？”
“我很好。”是芝不咸不淡道。
这样的对话过后，气氛就沉默起来，纪承奕不免焦急，想要再寻个话题，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芝心中一叹，“多谢四皇子来贺兄长大婚，更深露重，四皇子也快些回府吧！”
说完，她就带着楚恬儿离开，只留纪承奕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默默沮丧今日表现不好。
是芝不想给纪承奕希望，但她愿意和纪承奕交好，这其中的度，她得好好把握。
楚恬儿倒也不笨，悄声问是芝，“四皇子是不是喜欢你？”
是芝淡淡道，“他怎么想，与我无关。”
她以为自己这样冷酷无情，楚恬儿会为纪承奕说两句，却不想，楚恬儿竟是理所当然道，“你不喜欢他就好，芝芝，这世间男子都配不上你，你可不要被他打动了。”
是芝诧异地看向她认真的眼，不由莞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