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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八回】海上明月共潮生(壹)(1 / 1)

少年倚在舱壁边喘着气,手中木剑已拦腰而断。

血影一闪而过皆似幻象,又不得不防。而那密密麻麻而来的虫群却好像杀不完斩不尽,一波接着一波,势要将他们活活耗死在这里。

三人合力,一面杀着蛊虫,一面艰难地往船艉方向挪。何子规和“鲸”去了那边,尚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然而这艘船里既然放了火/药,那么不管暗处之人是谁,只需要随便一把火,他们就皆有可能尽数葬身此处,这茫茫沧海上沉一条船,实在可算是无声无息。

思及此处,辛未一双黛眉蹙得更紧。

忽地,那些黑压压的飞虫原地散开一条路,中有一道影子飞了过来。辛未眼尖手快,本抬手要出招,余光瞥见虫群后一道越来越近的修长身影,手上劲力即刻一卸,接了那飞来的东西。

她定睛一看,正是一只药囊。

这边她接了药囊,那边便乍起一道凄艳剑光。一时这因堆了尸体而显得颇有些逼仄的走廊内如散落霞飞花,尽处又渗出数分清冷意,将他们面前不再前进反而拥向那人的虫群尽数绞杀在剑影内。

少年眼睛一亮,撑着身子站直:“女郎!”

她闻声一颔首,将左手拎着的刀扔给辛未,还了回去,走到那药囊的驱虫避蛊的范围内:“你们这边如何?”

“不太好。”辛未本就嘶哑的嗓音因为久战之后而更显干涩,“那仓里放了火/药。”

何子规低叹一声,抬手按了下眉心。

她让何方和辛未庚辰二人一同去查探时,也想到了血月教或是苏氏商会——又或者两方联手会提前在放置用来逃生的急船的仓内做手脚,只是火/药到底棘手。想来之前他们久久未对霹雳堂动手,着实是做了不少准备。

“二位可放了信号?”

早先时候她让何方给沈亦之送信,让风雅楼涉入此事之中,也恰是因为风雅楼在海上也遍布据点——先前经过的那几座岛屿中便有不少。辛未与庚辰沿途递了消息,在航线附近安排了些许渔船,若是出了事,他们二人放个信号,便会有人来接应。

“放了。但这条船已偏了航线,他们找到这里还要些时候。”辛未叹了口气,“看来我们只能先漂一会儿了。”

只要不遇上风暴,习武之人但凡会些水性,拆块船板当浮木入海漂上一段时间不是难事,轻功高一些只需站在上面即可。若是真正精通于蓬莱的“云外归鸿”,甚至还可以直接行于海上一段时间。

而在海上,大家能凭依的东西少得可怜,饶是血月教在这商船上准备周全,也不会选择下水跟他们硬碰硬。能格杀“红尘剑”自然最好,但那偃月长老却不会以自身的安危来拼命。

血月教现存的几位长老,再无人能比她对风月剑的感触更深。

何子规点了点头,忽听得身后一声凄然笙音,四周的蛊虫隐隐又有躁动之势。她抬起红尘,风月剑法再起,又将那些靠近的虫群毙于剑下。

循声望去,那一体双生的、不知该说是少年还是女孩儿的五仙弟子正站在那里,少年手中拿着骨笙,女孩儿的头正看着他们。

饶是风雅楼的影客也甚少见到这般畸形者,庚辰看到那人形貌更是悚然一惊:“什么东西……”

换作平时那定然不会让他有什么好果子吃,此时却只是转了个身,女孩儿歪了歪自己连在少年背上的头,开口问道:

“妳是‘清风朗月’吗?”

这一句问的,不仅仅是何子规怔在原地、何方呆在当场,就连辛未和庚辰都比刚刚见到这奇形怪状的人时还要震惊。

但凡是这个江湖上的人,无论是年轻还是老迈,纵然是已经离那风华绝代者消陨已经过去了二十余年,却也都不会不知晓那曾惊艳过整个江湖的“清风朗月”。

宁子清。

二十几年前江湖上、或者是所谓的“黑市”里流行的还不是如今这般的八字判词,而是十四字;也不像如今这般将后四个字点了名号,而是更多几分风雅含蓄,或许酸是酸了点,却也更衬当时长歌风流的盛世大唐。不过自然,就更不好记,多少人的十四字判词打耳一过,不久便忘,关键时候拿出来要提可能还须得冥思苦想上一阵。

但那一句,却烙印到了很多人的记忆中去——

裁得昆仑七尺雪,谢却人间万古天。

世事难料,昔年惊才绝艳者惟剩一道朦胧背影留与人间。后来者再如何惊叹、如何惋惜,怕也描摹不出那人旧时三分风采。

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无论如何,这句话也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不该从这么一个人口中说出来,也不该……是对着何子规。

辛未凝神回想了一下方才何子规起的剑影,忽然抬头与庚辰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神情得知,他们这次又想到一处去了。

除此之外,也同时想起了那日永安镖局中,何子规与沈亦之的那场交战。

不过此时他们的注意力还只是放在“红尘剑”上面,加之沈亦之与何子规虽皆行风月剑法,走的路数却有些偏差,那日一道风雅霜月、一道肃杀凄花,若非真是见过风月剑法之人,怕是也很难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是以这二人此时想的是,何子规用的是风月剑。

仅仅是个猜想,却足以让这江湖上许多人为之惊骇。

不过这……女孩儿?当真不知“清风朗月”若是还活着,如今也该是个四十余岁的男子么?

“自然不是。”何子规淡淡说道,“不过在下师承‘清风朗月’——家师与贵教教主有些交情。”

方才船艉她问候五仙教主的那一句也正是因为宁子清昔年与其交好,那时这女孩儿的愤怒她自然听得出来。但以师父的性子,若是收到友人遭难的消息,必不会真的于霁月居中袖手旁观。

在她所不曾问、不知道的什么时候,想来师父已经将事情处理好了。

女孩儿沉默了片刻,侧了侧身子,让少年和自己的头都偏向何子规这边,一起看着她。这景象着实有些诡异得紧,但此时此刻,走廊内阴暗的光线里,满地尸身与僵死的蛊虫间,这个举动竟平白生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庄肃。

那女孩儿开口了:“我——我们,叫娜塔。”

何子规剑不离手,默许她继续说下去。

“娜塔可以让你们离开。”她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一般做了个凑过来的动作,“但是,妳要代‘清风朗月’给娜塔一个承诺。”

“什么?”

女孩儿虽然作恶,性子却意外有些直,没与她玩什么妳先答应我我再告诉妳的无聊陷阱,只道:“答应娜塔,救教主,救五仙。”

何子规眸光动了动,半晌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教主信任‘清风朗月’,而娜塔嘛,自然相信教主,相信教主说的一切。他说惟有‘清风朗月’能救五毒——尽管妳也是个该死的中原人,但教主都这么说,那娜塔信他。”

这一刻,她心底涌上一种微妙的感觉,觉得面前这女孩儿似乎真的更像是个小孩子。

小孩子的恶与恨都纯粹而锋利,信任与爱却也都真挚而炽烈。

何子规半垂着眸,目光掠过地上七横八竖的尸身:“妳不担心我骗妳?”

“教主说,若是见到风月剑,一定会认出来的。妳刚刚用的,和教主说的很像。而且那个鲤鱼玉佩,教主给我看过图样——虽然妳手里只有半个。”娜塔那幼儿般的小胳膊指了指她剑鞘上的墨玉鲤,“教主相信‘清风朗月’,那娜塔就信。”

如何怒骂如何杀死那些该死的中原人,她早已思索过无数遍。但要说如何相信,实在是不曾想过,一句理由说得磕磕绊绊,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教主相信。

“五仙到底如何了?”何子规问道,“若是圣地被入侵,应当已经解决了才是?”

娜塔忽地冷下脸看着她:“的确。教主说‘清风朗月’一封信,解了圣地之危。但仙教内忧外患,还有个血月教在旁盯着。不然娜塔也不至于给他们卖命。”

何子规静默片刻,左手悄然攥紧了剑鞘上那只墨玉鲤。

“好。”她终于点头。不为别的,若是“清风朗月”本人在此,一定会应下娜塔这句“救教主、救五仙”。

得了她一句承诺,娜塔转过去,令那少年身躯再度拿起骨笙吹响,剩余的蛊虫纷纷退去,钻入了船间各处缝隙之中。蛊虫口齿尖利,蛀开木板引海水灌入仓中漫过火/药着实不难。

船慢慢沉了,总比不知何时就会爆炸要好。血月教和苏氏商会既然放了火/药,必然不会不安排点燃的后手。

——尽管娜塔可能并未意识到,无论她做什么选择,以这些人的能力和准备,他们或许都能从这里离开。

但都无所谓。她不过只是想要“清风朗月”的一句承诺,而这是她眼下惟一能给出的条件。

何子规看向娜塔:“那妳呢?”

娜塔擅长蛊术一道,实力不低,下手狠辣,若血月教留着她有用,该当不会让她一同殒命海上。

“正东南三里处有个岛,血月教的人会在那里接应。”女孩儿再度变成了一脸漠然,“但娜塔帮了你们,就活不成了——血月教的咒,妳解得了么?”

自然是解不了的。目前这世上能解得了血月咒法的,除了他们自己,只有当年的“冰心圣手”紫嫣及其弟子。

便是须得满足至少三种条件:内力充盈,对于人体经脉及医学药理把握极精,以及——“素寒九针”。

“娜塔是坏孩子。但教主是会为坏孩子伤心的。”女孩儿脸上阴晴不定,这会儿又咧嘴一笑,“来日教主若是问起,就说……娜塔还在哪儿捣蛋作乱吧,随便什么地方都好。”

她沉默着转身,手中剑一划,从船上卸下一块木板,忽然道:“但船上的人属实无辜。”

“那又如何?”娜塔一脸不知所谓地看着她,“还是妳觉得,我在血月教手底下有得选?嘿嘿……不过就算有得选,我还是会杀了他们。中原人多死一个,再出现去年那事儿的几率就小上那么一点儿~”

何子规眉头一皱,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对于娜塔的认知而言,教主最大,其次是对中原人的痛恨,什么普世道德什么善恶分明,于她而言如同无物。

“娜塔一点儿都不后悔杀了船上的人。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太厉害,如果不是妳能代表‘清风朗月’……”娜塔皱了皱鼻子,呲了呲牙,“你们也都要死。”

何子规无言以对,先请辛未庚辰他们将何方带到船艏那头等待援手,然后又转过身来,确认了一遍:“妳说那座岛在正东南,三里?”

娜塔面色一变:“妳要做什么?”

“不是说血月教的人在那儿?”她微微一笑,“我且去会会他们。放心,我会活着履行承诺。”

娜塔一张小脸上的眉毛差点竖了起来,还未说什么,那人已将手中木板一抛,跃出了船。

而身上另一面那张少年的脸依旧眉眼低垂,顺从又温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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