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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七回】烟涛微茫信难求(伍)(1 / 1)

银铃般的笑渐渐停了。于是这天海之间、船艉甲板上这一方,又只剩了在这寰宇之间回荡了千万年的涛声。

月光铺洒之下,何子规目光扫过那人身上垫在碎冰蜡染上的蝴蝶芝草、零零碎碎的银饰、两颗头上的头巾和银冠。生长于中原之外的奇花异草团团锦簇,雪亮的银上流动的是溶溶月华。

她抬起手似是随意拢了拢衣襟,指尖触到怀里那孙素衣新封的药囊,上前一步站定在“鲸”身旁,手中刀斜指向下。

“阁下出身五仙?”

然而无论是少年,还是那女孩儿的头,都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说话。

“不知五仙教主乌木兰,可还好?”

那女孩儿面部突然扭曲,张开嘴一声尖叫,霎时,从船艉甲板隐蔽处密密麻麻涌出无数蛊虫,或红或黑,或爬或飞,直向两人一拥而上。

但那些蛊虫,俱都在她周身半丈处停了。

少年一拧眉,也张开了嘴,似乎在向天长啸,却是无声。那些蛊虫在原地颤抖了几下,十分缓慢地向二人而来。

但这实在对他们造不成什么威胁。刀光几闪,那些靠近的蛊群便都死成了一地虫尸。

少年倏然起身,一双眼阴冷地盯着二人,掏出了怀里小巧的骨笙。而背上的女孩儿再度开口,声音尖利:“你们这些中原人,也有脸提起教主来!”

何子规微蹙了眉。

“教主率弟子与你们中原平乱,结果呢?你们中原人却趁教主重伤,侵入我五仙圣地!”

她怔了下。这过去一年前她一直隐于长安霁月居不问世事,且长安这一年亦是乱得很,吐蕃入寇、帝王避走,纵是霁月居内岁月如常,也挡不住外面的乌七八糟。

远在千里之外的苗疆到底发生何事,师父未曾提,她竟也分毫不知。

可是……

电光火石间,她似乎抓住了什么关窍,刚欲开口,眼角却有血色一闪而过。

她与“鲸”同时起了刀,挡下杀来的两把弯刀。来袭者手持双刀,刀如新月,而在此静夜月色之下刃缘寒光如水。

那人再起一刀劈她面门,她后仰避过,头上幂篱却被这忽而转向的一刀挑起,扬到了空中。

银亮刀光薄红剑影走过,那半空中的黑纱幂篱被漫天涌溢的刀气剑意一绞,霎时粉身碎骨。

这一击未得手,来袭者不作恋战,收身疾退,她反刺的一刀竟没能命中。

到底是不趁手。

她垂了眸,看向自己腰间那把有着深胭脂色剑鞘、其上隐约点红梅的剑。那幂篱常戴着,其最大的用处之一,便是为了遮这把剑。

一同落到她腰间的,还有“鲸”的目光。

他嘴唇翕动了两下,似是无声念出了什么,或是称谓,或是名号。

不多时,听得四面八方一声叹息。

缥缥缈缈,如自梦中而来。

何子规斜了目光看向船艉边缘处。在那一体双生的少年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一道血纱赤足的身影。

她浑身笼罩在一层血色薄纱之中,每走一步,落足之处都会绽开一朵血色的莲花,待她走过,又逐渐凋零,化为片片光影碎落在地。

“‘红尘剑’。”她轻声道,温柔至极,“妳为什么,不用妳的剑?”

···

庚辰斩杀最后一具扑来的“行尸”,一推紧闭的仓门,只听得门内铁锁哗啦啦地响。他低声骂了一句,回过头刚要开口,却见辛未摘了面纱,神色沉凝。

“怎么了?”

辛未碰了下那仓门,如若不出意外,里面就是存放应急船只之处。但她此时收回了手,放在鼻下轻轻一嗅,眼神愈发凝重:“有硝磺味。”

庚辰瞳孔一缩。他靠近了那扇仓门,用力抵着门内铁锁推开条缝,不多时,果然闻到了其中扑面而来的硝磺味。

身为昔日霹雳堂的郎君,如今霹雳堂的火/药和火器仅剩的半个掌握者,他太熟悉这个味道了。

“何小郎君。”辛未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一直戒备着四周的何方,“我们须得快点去后面,和‘红尘剑’他们会合。”

少年蹙着眉看过来,却道:“怕是难了。”

他话音未落,密密麻麻的虫影和血光已同时向三人袭来。

···

何子规未回答对方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

那女子撩了撩长发,只是姿态慵懒地笑着:“我还想见识见识,重出江湖的红尘,到底是何等风华。比之当初的妳如何,又比之当年的风月如何?”

“红尘风华自是不及风月。”她道,“红尘是肃杀之剑,如何比得上风月的绝世风姿。至于其他的……”她身形陡转,转眼间已是到了对方面前,“妳亲自试试就知道了……偃月。”

偃月长老笑意一散,向后疾撤躲避突如其来的刀势。

刀光霜寒,是一把好刀。寒光起,红影落,她一刀破开了偃月长老身上所披的血纱,那血纱无力,徐徐落地。

那一开始袭击二人的血衣少年迅速归位,护在偃月长老身旁。

“我们本只是欲邀‘沧澜’的‘鲸鲵’走上一遭,却没想,还搭了个‘红尘剑’。”偃月长老敛了敛身上半截血纱,“倒是正好……省了我们下一步了。”

她一双美目光华流转,若春日江南浮着落花的湖,盈盈落向一旁,似是浸了蜜,又似是化了梦,却是无论如何,都含着一抹难化冰寒。

“你说是吧,昔年‘魅影’之一,蓬莱的叛逃弟子,凌云?”

···

东海之上,一艘宽敞朴素的海船静静漂浮。桅杆之上升着一面绘着奇异大鱼的旗,恰与“鲸”那条小船上旗子的图案互为镜像。

“鲵老大,这都一个多时辰了,鲸老大怎么还没放信号?”

船头立着的女人也作水手打扮,本该是温温和和甚至还有些甜美的眉眼,却被左眼上一道三寸长的疤生生截出几分冷厉。

“按正常航速迎过去,再等一刻钟。”“鲵”抬起头,望向先前“鲸”独身而去的方向,右手已反握上腰间短刀,“他既说两个时辰之内……那便等到那个时候。”

海风拂桅过,鲵纹旗猎猎迎风而展。

···

“鲸”握刀的手登时一紧,手背上青筋浮凸,指节泛了白。

“本想以妳这旧时同袍为饵钓妳上来,没想到,妳却自己上了这道钩。”偃月长老足下生莲,婀娜而至,“事到如今,既然都是老熟人,就不用再遮遮掩掩……”

何子规低笑一声:“的确。”

偃月长老这话还未说完,已见她倏然抬手将长刀掷来,接着随意系在外衫之外的衣带松落,轻飘飘坠地。

三枚若星子般的暗器迎面而来,偃月长老一点足下莲花,纤柔身形在空中打了个转,险险避过,复又轻盈落回船艉她最初所立之处。

何子规指尖离开腰间数重交错蹀躞带上的暗金带銙,手上动作忽而一转,握上了红尘。

凄艳剑光惊起。

失了衣带束缚的外衣迎风向两边扬开,露出内里旧时深鸦青色的锦衣,束袖翻领缺胯,从左肩起至胸前暗纹鬼面,月色流光划过,一片狰狞凌厉。

以及,左腰间一只泛着淡红色、刻着一枝红梅的酒壶。

那酒壶上,绑着一只红琉璃的坠饰。

那血色领巾蒙面的血衣少年见偃月长老遭袭,立刻拔出双月弯刀,上前替她拦下何子规的剑。可他仅仅只是防守,并不出一招。

“无垢。”偃月长老低声道,“退下,你不是她对手。”

但一旦对上,红尘之下,岂会让对手安然抽身?

薄红剑光将少年步步逼退时,已携了几分杀意。何子规抬眼看着面前这少年的眼睛——清澈,也很有几分熟悉。

她曾于哪里见过此人么?

那一直未动的“鲸”——又或者说凌云忽然出刀,替她应对那少年。她心领神会,与蒙面人的刀招衔接,一个虚招晃过血衣少年,直取偃月长老而去。偃月长老攥着只剩半截的血纱,踏着血莲花幻象原地旋了一圈,险险躲开她的剑锋。

“‘红尘剑’,妳现在着急做的应该不是杀我。妳就不担心,风雅楼的二位如何,还有一直跟着妳的那位少年,又是否安然无恙?”

“妳做了什么?”

“妳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偃月长老轻飘飘地落在船艉边缘,足下依旧踏着一朵幻象凝成的血莲,“无垢,退下来吧,让二位回去。”

从“鲸”手下脱身要比从红尘剑下来得容易,少年猛攻几刀,趁着机会一撤身,又回护到了偃月长老身旁。

何子规冷冷地望了那笼着血纱的人影一眼,足尖挑起掉落在地的横刀握在手里,一手剑一手刀地步步后退,待和凌云一同退入船舱门后,她蓦然将门拍上,手按着门板转过身来。

“凌云。”她压低了声音,“你的船还在吗?”

凌云走进一旁的空舱室,打开窗子向外瞧了一眼,目之所及已再无他来时那条小舟的影子。于是他转过身,向何子规摇了摇头。

何子规并无什么失望神色——沉了是意料之中,不沉才要怀疑血月教那边到底又下了个什么套,她又问:“你现在可有办法回去?”

她口中的“回去”自然指的是回到他们作为大本营的主船上。

“‘沧澜’之人皆极擅水性。”他道,“而且我这么久未有信号,丝萝应该也在往这里来。”

这话虽然含蓄,意思倒也传达到了。毕竟要直接说“我能游回去”这种话,实在是狼狈得……颇有些掉凶名远扬的堂堂大海盗的价。

“好。”何子规点了下头,“你回去求援。”

凌云也许从未想过自己会从昔日首领口中听到这样风格的命令,怔了一下,终还是一颔首:“是。”

见凌云翻出窗户,她收回目光,提着红尘剑,越过这满地凉透了的尸身,往隐约传来打斗声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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