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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隙中驹,梦中身(1 / 1)

易家男丁不兴,子孙不旺,唯一嫡子样貌品行皆百里挑一,岁试时便引得武宁帝连连夸赞是“后起之秀”。自然不舍得他浴血沙场博功名。

“我见他急于出成绩,特在少府给他某得差事,哪知这孩子听了当下无欢喜,在房里憋了几天,憋出这么个屁主意来!”易仲良的怨愤有一丝是对自己,“当日告知他时,他面上落寞,我当时就应该有所察觉。”

易老夫人斜他一眼,怨道:“你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心盲,辰安打小就志气大,如何安居四方院,忍看山河碎?”

念及此,易老夫人很是伤感:“你一走就是十一年,家中大小事务指着我们这些老弱妇孺。孩子心里想什么,人生规划又是什么,你两眼一抹黑……他自许人间第一流,又怎会甘居少府,陷于衣食起居这类杂事中?你给他找各地贡品的仓管差事,不是把他往外推?”

易老夫人越说越气,呼吸短促起来:“若是辰安有什么好歹,就是你失职!到时候我看你如何安寝!”

孙媪劝道:“老夫人切勿动怒,千万保重。大公子是个生兵,定不会领什么要务,最多去出出苦力。您今晚都没吃什么,再这样心焦,一会又该头晕了,喝点米羹垫垫吧?”

她见易老夫人摆手,和刘丽华无奈对视,两人不约而同望向撒手锏。

易生面带浅笑,起身坐到易老夫人身边,接过孙媪手中汤碗:“我听母亲说过,祖母您曾于乱军中勇护家宅,骁勇盖过男儿。长兄这凌云之志,定是血脉传承,家有女将军,他这就叫……猛虎巢中无病猫,苍鹰翅下无麻雀。”

易老夫人扑哧一笑,佯装埋怨:“整日打趣你祖母!还女将军,你给我封的啊?”

易生撇了一眼下首愣呼呼的易子昌,易子昌立马会意,捧哏道:“这还用封?太学里先生但凡提几十年前那场动乱,就必赞您这骁勇事迹,我们太学生无有不服的。即便是现在,您也是轻捣龙杖便能震慑四方啊!”

易生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长兄知这道理,易生也知,不过我没长兄那境界,只知祖母您是家里镇宅的老祖宗,若您都吃不下,那我们哪有心情捧粥拿饼?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几个没出窝的蛋,多食少忧,也好让我们安心,晚些五兄还要秉烛夜读,不好饿着肚子。”

易老夫人接过米羹,听到晚些易子昌还要夜读,哼哼一笑:“呦,那可是奇景,我可要多吃些,晚上去看看,开开眼界。”

“啊?”易子昌一愣,仿佛咬碎一颗黄莲,整个人散着酸苦的氛围。

众人见了皆掩口偷笑,气氛才将将缓和一些。

晚饭过后,众人又玩了会投壶,由易老夫人资助,将自己嫁妆里一副头面、一元庄庄头自己猎的银鼠皮褥子、东海远亲给的一斛珠子拿出来充做彩头。

对于游乐,易子昌胸有成竹,还没开始,便已嘱咐婢女要仔细捧着“他的”那副头面。哪成想,最后头筹竟落在易生身上。

易子昌目瞪口呆,直到玄芝一脸骄傲接过头面匣子,他还握着一支羽箭,呆立在旁侧合不上嘴。

“承让啊,易子昌。”易生笑着拍拍易子昌臂膀,领着玄芝凯旋。

眼下她皮囊弱不禁风,灵魂却是矫若惊龙。小时候孤儿院里最常玩的游戏就是小石子投开了口的易拉罐,谁投进最多,保育员口袋里的水果硬糖就给谁一颗。再大一些,她会靠套圈赚点早餐钱,投中了贵一点的奖品,会按价格五分之一甚至更低和老板换钱。

晚间,易生沐浴过后,穿着中衣在床上把玩那副头面。

李竹君坐在灯下绣着一只新枕:“你手腕真的不疼了?”

“都长好了,早不疼了。”

易生举起一个翡翠尺擿映着灯烛,浓郁的绿仿佛下一刻就要滴下油来,通透清澈:“母亲,这套头面价值连城吧?我是不是该把它还给祖母?”

李竹君换丝线的空望了眼,笑道:“你周岁时候,祖母就提过要给你这副头面,但你阿父说,你还太小,担不起这份贵气,怕你折寿,这才作罢。今日定是你祖母按捺不住,这才又拿了出来。若不是你投壶百发百中,我约莫啊,她会寻个什么别的借口,将这副头面给你。”

“可我听易子昌说过,父亲幼时家中很穷,后来祖父买卖弓弦挣下点家业,被族中人觊觎,侵占田产,将其一家驱逐出乡,后来流落至西京,祖父靠着弓匠手艺,用赚来的钱财置办房屋,又捐了个公主府仆射的差事,这才渐渐好转。如此说来,祖母怎会有这么贵重的嫁妆?”

李竹君放下针线,将挑拣好的益母草塞进去,微微叹道:“这……我确实不知,只听你阿父偶有提及,说他幼时的确贫苦,后来你祖父虽说积攒些许家底,终究是紧紧巴巴,勉强度日。家境彻底好转是在三十年前动乱后……”

“为何?”

李竹君摇头,拿剪子剪断线头,在灯下细细检查:“我只听闻你祖父在来京不久就病故,长公主府给了抚恤金,却也不多,之后便是那场动乱。你原本有个姑母,在动乱中横死,你祖母的腿也是那时断的,因而这件事成了你祖母的心结,旁人轻易不敢提及,更不敢细问。你姑母死时才七八岁,她有个小布偶,到现在了,你祖母都藏在衣匮深处,不敢碰触,情深意怯。”

易生百感交集,有些郁抑,招手让玄芝把头面收走。

李竹君拍拍新枕,将其放进衣匮,转身见易生怅然若失,便转了个话题:“今日你瞧见你阿父的新衣了没有?”

“新衣?”

李竹君笑道:“前两天大雩之后,你阿父说要驱除霉运,便请来衣匠,给府中每一个人裁制新衣,又将门口的桃木换了新的,说要去旧纳新,辟恶除患。”

易生不由扬起嘴角,揪着薄被躺下。

“你阿父上次这样郑重其事,还是与我刚结识之时。那年三月三上巳节,他穿了一整身新衣裳来见我,鞋袜不合脚,走几步便要提一下,渭水河边的巫女见他驻足,以为他要濯浴,把他往河里拉,吓得你阿父变了颜色,紧抓衣带,慌慌张张说‘可使不得使不得’。”

李竹君言语平淡,美好却在气息间满溢,寥寥数语,易生仿佛亲眼看见少年易仲良的窘迫。春浴日,风拂柳,朱粉回眸春桃靥笑,绿鬓少年宽袍讪讪。

“母亲,父亲与您如此恩爱,又为何会纳刘夫人进门?”

李竹君没有立即回话,她收拾着针线箩,半晌才答:“小孩子家,说了你也不懂。”

李竹君虽背对易生,但她双肩微微一滞却被易生看在眼里。

“母亲,父亲并非贪图女色之徒,对刘夫人也是淡然置之。这其中是有什么缘故吗?是谁逼迫父亲了吗?”

李竹君笑道:“谁家没有侧室姬妾,有什么好逼迫的。像你阿父这样内宅清冷的,朝臣中已不多见。”

与其说这是解释,不如说这是自我安慰。

“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如何装得下两个人。”

李竹君回眸,笑着打趣:“你又知道什么一心人,女孩子家也不害臊。”

“那我更不明白了,”易生趴在床上,手肘撑起双肩,“母亲,是她耍了什么手段吗?她是不是欺负过你?”

李竹君走到床边,半侧身偎下,手中绢扇轻轻点了下易生的头,带过火绳燃烧的清香,若有似无。

“你这个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刘夫人是个苦命人,她或许做错过,但这内宅又何尝不是她的囚牢。”

“母亲,你不恨她抢了父亲吗?”

李竹君深深吸气,她望着纱幔上的玉环流朱,眼神悠悠飘远:“要说不恨,那是假的。但转念想过,能抢走的便不属于你,执念无用。何况,你阿母虽不大度,却还算是明理,这么些年,我和你阿父一心围着你转,忽略了祖母和你兄长,若非她任劳任怨,照顾一家老小,这家早就散了……所以,即便有过刺,也都烟消云散了。”

李竹君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双新足衣,放在床边踏上:“明日穿这双新的。”

易生起身捡起,往脚上一套:“我最近长的快,易子昌笑我偷吃了地里的肥,母亲,你从未给我量过尺寸,怎会如此清楚我衣物鞋袜大小的呢?”

李竹君神秘兮兮笑道:“因为我是你阿母呀!”

易生倒也不再追问,又重新躺下:“母亲,再讲点吧。”

“讲什么呀?”

“讲点你和父亲,再讲点兄长们小时候,我都没听过,甚是有趣。”

李竹君轻拂易生额上碎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泡沫,稍重便会破碎。半晌后,李竹君才娓娓开口。

“关于这火绳,你五兄可是在这上头长记性了。他小时候,有一次端午,家里收集艾草和蒿草编制火绳,子昌调皮,不知哪里弄来小爆竹偷偷裹了进去,结果夜深人静时,突然霹雳吧啦,你阿父吓得满屋子跳。”

“他挨揍了吗?”

“当然,揍得不轻,好几天去不了学堂,夫子问起,他还不好意思说是挨揍,只说从树上摔的,结果被你阿父知晓他撒谎,又一顿好揍。”

“还有一次,子昌因祖母偏爱你,吃醋拿乔,说你是祖母亲女,不过是借了我的肚子托生而已。被刘夫人举着扫帚撵了半个院子。”

“还有,我刚生下你长兄的时候,奶水不够,乳母也还未找到合适的,你阿父一个人在厨房搜罗半天,你猜他拿来什么给辰安吃?”

“什么?”

“一个大肘子!”

“哈哈哈……”

……

李竹君的另一只手随意搭在易生枕上,柔白若笋尖,散着淡淡檀木清香。

易生想起她有一只巴掌大小檀木盒,据说在孤儿院门口发现她时,襁褓中就有这个盒子,盒子里放了她的名字,却并无出生日期。

从来都是时光流逝,物是人非,而今却是时光倒回,人非情是,而檀木,不管是千年前的现在,还是千年后的当时,依然如故。

她被这连着心跳的手吸引,不自主一点点靠近,却在即将触摸到时,又收了回来。

眼前春晖寸草心不属于她,她不过贪恋这丝丝温情,便堂而皇之卧他人之塌。如今哪敢再奢求太多。

易生抻抻筋,抱着薄被用最舒服的姿势缩成一团。

耳边是李竹君呢喃细语,还有夜风穿过没有封起的窗棱时,被分割的簌簌声。屋子正中,铜冰鉴里,碎冰叮当,细嗅之下,隐约能闻见其中青白瓷壶里冰镇乌梅子的清甜。

这个年代冰弥足珍贵,全因存储不易。每年严冬时日,渭水藕湖等冰冻三尺,便有专门的凌人取尺冰,运往山阴四处十八座冰窖。最大的冰窖深十丈,十数丈宽,相以稻草和厚葛麻,最后用细泥裹茅草封住窖口,地面上覆小丘以隔热,搭凉棚以蔽日。

即便如此,夏季开窖时,也仅剩三分之一可取,多数还要紧着官署用度。

即便如此,只因她不受热,端午刚过便用上冰鉴,直至现在,全府也只有她这里冰鉴未撤。

人要知足,如此已是甚好,如此已是天赐。

李竹君听见易生呼吸逐渐均匀,忍不住低头细看她睡颜,从发丝到耳畔,又将她十指关节捧至鼻下、脸颊,轻轻摩挲。

她想起易生刚刚问到的问题,嘴角禁不住牵出淡淡弧度。她是个母亲,自己的孩子少一根汗毛,长一钱肉也会知晓。

笑着笑着,一滴泪顺着鼻尖滑落。

她见易生时而蹙眉,知她睡的并不安稳,便似叹气一般将所有抛诸脑后,一心一意爱护眼前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①”

她哼起歌谣,微微拍着易生肩头,直到她睡熟,才蹑手蹑脚走出寝室。关门之际,见玄芝拿着一根新火绳,正要屈膝见礼,便伸手抵唇,示意她噤声。

关好门,李竹君又往外走出几步,回头望望寝居寂然无声,方低声道:“夏日未封窗,易生睡觉又浅,你们在院子里不要弄出大动静。”

“知道的,女君。”

李竹君瞥见玄芝手里火绳,又道:“新火绳我换过了。”

继而又感慨:“许多我想不周到的地方,多亏有你忠心体贴,”

玄芝含笑道:“都是婢子应该做的。婢子这点心意不及女君万分之一,方才听女君又在讲那几个陈年旧事,翻来覆去,不厌其烦,这份耐心,也只有为人母才有的了。”

李竹君抬头望望明月,照亮半边天,无需灯烛,瓦砾也能看的清清楚楚。

“是啊,翻来覆去,从小讲到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①《月初》先秦·佚名

另:内容提要里的“重生”是重视生命的意思,不要误会哈,我是想要表达易生很珍视这第二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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