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恋上你看书网>都市言情>应许如是> 第24章 清似水,照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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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清似水,照微尘(1 / 1)

姜珩愣了愣,沉默片刻方道:“今日我本休沐,她来敲门,神色慌张,虽言语混乱,我却也听明白大概。”

边说他边从怀中掏出个银盒,打开,是油脂般细腻的膏体。他剜下一块脂膏,拉过易生的手,动作轻柔,细细抹在她手腕烫伤处。

“她路过东市,听到陛下要将你祭天,一时六神无主,幸得平日在闾巷附近见过我,知我在太卜署任教,便打听了来,看我是否有法子救你。等我俩赶到东市,令尊令堂已在跪地哀求。”

易生手腕上水泡早些已挑破,眼下姜珩涂抹药膏,不得已来回蹭着分离的皮,姜珩怕自己手重,涂几下便滞缓,留意易生神色,却见她全神贯注听自己讲话,压根都没有发觉上药这件事。

“我不好露面,便请她上前劝解令堂,后来她恳求我出示腰牌,让羽林卫放她进祭祀场,再然后便是高台之上了。”

易生心跳如鼓,虽拼力忍着,眼泪仍被震出,泪痕一现,其余眼泪便像是有了引子,前仆后继夺眶而出。她偏过头,死死咬住下唇,不想在外人面前咧嘴痛哭。

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与己相关之人死去,还是以烈火焚身如此残酷的方式。她一闭眼就是阿岩皮肉焦黑的模样,阿岩虽未惨叫,但易生双耳无时无刻不充斥着惨叫。死的本该是她。

死的本该是她!

易生一直偏着头,白皙脖颈在夜色中分外柔嫩纤细,凸起的筋络下方也有一处烫红。姜珩瞧见,未多想又重新剜下一块药膏。

“你看她们。”

姜珩手指即将碰触易生脖颈,却听她猝然开口,惊得迅速撤回。冰凌般的手指竟破天荒融化了脂膏,滴到官袍上,留下一大团污渍。

姜珩望着污渍,仿佛才回魂般,不由心中发笑,如此逾礼越界之事,自己何时变得这般鲁莽。

“生活照旧,该吃吃,该喝喝,说不定都没有发觉身边少了一个人。

阿岩告诉我,夜半时分黑漆漆宫殿中的柱子特别吓人,可我觉得这些在光亮里的人才可怕,你看她们,没有一个人为阿岩悲伤,昨日还在一处当差的活生生的人,今早被烧死了,她们却无动于衷。

有时候我好恨,凭什么我要经历这些,凭什么她要经历这些,我们所求不过有瓦遮头,暖衣饱食,自力更生,为何总是不能如愿。”

姜珩语调如常:“你知不知你所求是世间最难之事。”

易生回头:“比求富贵通天还难么?”

姜珩一笑,道:“难多了。多少人穷极一世,只为老死牖下,苦海茫茫中,生死成波澜①。风平浪静即是如天之福了。”

易生默然。

昨日已立秋,然而秋老虎还在,气温并未消退,只是风中有了萧索意味。

暴室渐渐安静,众人各自回寝,仅剩一两盏残烛未灭。对于她们,今日与昨日并无不同,明日与今日也将亦复如此,或许再无人充当怨气沙包,无人默默接下半夜擦洗宫殿的苦差事时,她们才会察觉到少一人所带来的不便。

仅此而已。

“我会记得她,她是替我去的,我会带着她那份一起好好活。”易生低声道。

柏梁台屋檐下紫铜雨链已被蚀去靓红,链条发乌锈迹斑斑,碰撞时的声音倒意外的沉稳。易生身后灯笼明暗,比秋凉早到的秋风满楼,亦满心。

易生摸向手腕上紫竹根手钏,却摸到一手滑腻,诧异之余,顺手抽出袖中拢着的锦帕。一支淡紫色玉簪花猝不及防出现在两人视线中。

易生递过去:“对了,还有这锦帕,一直忘记送还。”

姜珩接过,那丛玉簪中一片叶子似乎颜色突兀,针脚也乱七八糟。

易生有些过意不去:“真是抱歉,我洗这帕子时不小心搓坏了刺绣,就补了几针。放心,我的绣工虽然糟糕,但一片叶子我还是游刃有余的,和原来一样,根本看不出来。”

旋即又反应过来,尴尬道:“哦,你看出来了……”

姜珩一笑,收进前怀:“绣的不错,起码比你写的字好看。”

易生刚萌生的一点愧疚心立时全无,低头有些不悦,手指上的滑腻不知该往哪里擦,忽而眼前出现一只银白小盒。

“我与舍妹提及舞雩情况,她正巧得了这盒愈疮膏,拔毒消痈,便让我拿给你。”

易生记得父亲提过,姜珩有个妹妹,和自己一样缠绵病榻,想来他对自己多有照拂,应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于是大方收下,真心道:“那烦请姜直使替我谢过令妹,改日若有机会,我再当面谢她。”

姜珩闻言,表情一滞,垂目道:“好。”

夜雨中的未央宫,不止有柏梁台上的抑郁,还有作室一间杂物房中的愤怒。

夏慕秋委屈巴巴站在当中,夏丞相夏英身着黑斗篷,虽抑制住嗓门,却压不下怒气。

“糊涂!”

他无法宣泄心火,左右烦躁踱步,忽又停下,指着夏慕秋斥道:“你入了宫,胆子大了,连我你也敢骗!”

“叔父……我不是有意……”

“你给我闭嘴!有意还是无意有何区别!你若是有意,我倒还敬你志气高!你若是无意,那就当真是个不成器的蠢货!”

夏慕秋亦惊惶不安一整天,到现在,心中紧绷的弦已有些失去弹性,“不成器”几个字落入耳中,像是弦上又挂秤砣。她咬着嘴唇,虽依旧低眉顺眼,但头颅稍微抬高一寸。

“你还记不记得为什么把你送进来!”

“我当然记得!”夏慕秋陡然瞪向夏英,胸中心结无法纾解,瞬间绷断,“夜歌阿姊也记得!否则她怎会奉令承教,剜心割肝一般断了与李家公子的联系,去做什么齐王妃!”

夏英惊得竖耳听门外,确认四下无人后,暴怒转身:“说什么浑话!休要再提!”

然而夏慕秋眼泪如珍珠般颗颗滴落,视线模糊,理智也模糊:“我们都记得,夏氏已无男子驰骋朝堂,要靠女儿光耀门楣!”

夏英几乎是跳起来,伸手抡过,清脆巴掌扇的夏慕秋一个趔趄。她捂着脸,眼眶通红,默默落泪已成呜咽之势。

“我是不是平日里太惯着你,才令你今日目无长辈,肆意妄为,满口胡言!”

“难道不是吗,我的叔父!”

夏慕秋低吼,夏英一愣,忘记去担忧是否会被他人听到。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想为夏氏争光,我也想成为死去的母亲,”夏慕秋咬牙,“和死去的父亲的骄傲!”

夏英有些心虚,避开对面怨怼目光。

“韩惠是个软弱的,其他人都是朽木粪土!只有易如是,她一来就带着得天独厚的奇闻异事,青岚娘子又时时处处带着她,若放任她成了气候,我在太卜署还能有什么出头之日?叔父,你不是教过我,路逢窄道,急疾捷先,此所以决兵之胜②吗? ”

夏英心绪烦乱,负手而立,缓缓气息才又开口:“那你也不能杀敌八百,自损八万啊!小小一个易如是,值得你和整个夏氏为她陪葬?连周后都知你与她不睦,叔父常年喝蛇羹滋补也不是什么秘事,陛下若较真,你当他查不到你?就拿今日说,陛下真信那是什么鸣蛇?不尽然,否则怎会同意周后的提议?只不过最终求来了雨,孰轻孰重,陛下心中有杆称!民为国基,谷为民命③!你敢在舞雩上动手脚,损害宁家江山,他就敢将夏氏赶尽杀绝,半点不会顾念太后恩情!”

夏英瞧夏慕秋隐有不服,又道:“况且,你手脚忒不干净,替你回府讨蛇的小黄门……”

夏慕秋急道:“我给过他钱财,他承诺我绝不外传!”

说罢,她面色一怔,慌了起来:“怎,怎地?他,他嘴不严实?他对天发誓了呀!”

夏英呵呵一笑:“你好歹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怎就天真至此……过午,他找到丞相府,将你用来封口的玉又还给我,说是不要钱财,只想进一步为我效力。”

夏慕秋将要缓和神色,又听夏英道:“像这种人,今日他能背刺你,往后就能背刺我。”

夏英踱步到窗边,屋外雨声依旧:“我再教你一遍,只有死人嘴才严实。”

夏慕缓缓捂上嘴,试着自己手脚渐渐失温,惊道:“叔父,你,你把他……”

“放心,你没有食言,”夏英语调骤冷,“那玉我还是给了他,毕竟死人也需口琀封口。”

夏英说完,转身叹道:“陛下羽翼渐丰后,对外戚多有防备,疑心日渐加重。太后又归隐三清,不问世俗,夏氏咱这一脉来历一直被诟病,凤雏麟子是半个也无。你方才说已沦落到靠女儿来光耀门楣,也确实是实话……”

他声音低沉疲惫,比昨日又苍老许多,夏慕秋眼泪再次涌出:“叔父……”

“又有何人不希望儿女家人皆心如所意,事如所盼,太难了,世间至难不过如此。”

夏英重重叹气,拉上风帽,房门打开,过堂风骤来,杂物间灰尘早就被潮气侵蚀,丝毫没有被吹起。夏英回望夏慕秋那张圆圆的脸,那张脸上满是强势和任性,却又和天空落下的雨滴一样,清澈,透明。

“或许,夜歌说的对,不该送你进宫。”

夏英一头扎进雨里,有黑色斗篷遮掩,渐渐隐入夜色。

他未关房门,外界虽无明月星光,却莫名比屋内清亮,一片明光被拉长铺在地上,雨线在这明光中剪不断,而夏慕秋在这明光中任由雨落满身。

作者有话要说:①《云笈七签》

②吕不韦 《吕氏春秋·论威》

③王符 《潜夫论·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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