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情势如何。”
那人握拳道：“辛巳子时，魏尚书于云烟阁秘见齐王，逾三日，上诏请宽宥杜氏后人，除未表态者，群臣皆附和。”
沈约心中暗念，齐王沈茂，曾为废后杜氏所抚养，而魏尚书又出身杜太师门下。二者合谋此事不难估量，只是恐怕为杜家请情，只在明面。
背地里真正的目的，恐怕是为借势施压，确立太子一事。
“卢左丞、方侍郎等人？”
“亦附和。”
方侍郎此人，圆滑老道，向来固持中立一派，不肯轻易沾边。如今站出表态，也算是与齐王投诚。
然而他也正是那将萧夕颜卷入这意外之劫的罗衣女子——方宛之父。
至此，一切已徐徐明了。
沈约这一刻的气质已浑然变了，仿佛一把开封出鞘的剑，瞳孔间尽是雪然寒光。“今上如何回应。”
“只说待议，另遣王家十二郎王温瑜至至蜀州，解决匪患一事。”
这就是那些山匪口中新来的大人物，王温瑜是世家玉树，清正慎明，又背靠王家大族。只是无羁山的匪患，并没有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沈约明白，睿宗只是让王温瑜去吸引魏尚书和齐王的注意。
因为同样，他才是那柄背后真正的隐刃。
“好，若有人来查我的身份，立即让燕二解决，再传书于我。”
毕竟谁能料到，皇谱玉牒上都不曾记下的名字，销声匿迹的昔日宸妃之子，会出现在这九曲十八弯的无羁山寨。
山匪不过以为他是因月弥族语的名字，发音与沈相似才取此汉名。又如何会将眼前初来时戾气满身，一身霜漠的异族青年——与沈氏皇朝之中曾受尽帝宠的四皇子联系起来。
燕六点头，又汇报了些别的讯息。沈约听罢，准备让他回去之际，忽然又止步道：
“对了，再去查一下长安萧家，应是官宦世家之女，萧夕颜。”
“此人可是有什么可疑之处？可要将萧家一并彻查？”
“……不必了。”沈约揉了揉眉心，忽觉得自己有些异常，但话已出口，只好道：“就简单查查生平喜好等即可。”
交待完燕六，沈约又到了镇上，取了新的木料，另购置了一柄新的木刻刀。复而沿途返回无羁山。
下午，沈约仍然没有回来。
萧夕颜给兔子喂了些菜叶子，但不知是菜叶不够新鲜，还是兔儿余悸未消，一副无精打采食不下咽的模样。她有些生愁，只好问道：“小五，你可知道这山上可有遍布青草的地方？”
付五思索了一会，道：“有的，就在小楼下坡一段路不远处，有一座山亭，旁边的溪流边有许多嫩青草。”
萧夕颜想了想，此前她随沈约上下山时，似乎也有些印象。
也快到付五要去烧饭的时辰了，她习惯性不想麻烦他人，见地点不远，又知此地向来少有其他山匪前来搅扰，就独自出门了。
沿着付五所说的小道下坡，很快就看见了那处山亭。
碧溪边尽是一片茂密的草坪，草上仍带露水，萧夕颜俯身下来，准备采摘一些回去。她想着，下次或许能带兔儿来撒欢玩耍。
也不知……能不能将兔儿从此处放回？
可沾染了人气息的它，还能回到过往的环境里么？
思绪正毫无目的的徘徊之间，身后却传来一道陌生而阴阳古怪的声音：“你就是沈约的女人？”
萧夕颜受惊匆匆回眸，正看见一个陌生的瘦高男子。
他说话时是笑着的，可那双眼睛却带着不怀好意。“小娘子生得细皮嫩肉的，怎么会跟了沈约那个冰块？”
萧夕颜紧了紧手中的青草，起身准备离开。
那人却笑着，走过来牢牢攥住了她的手。“月弥人凶悍，他可是有暴力倾向，小娘子不如听我一句劝，今早离开那个月弥人。”
“放开我。”她不想惹怒对方，只是轻声道。
“你就不怕他打女人？”
萧夕颜抬眸，却是下意识反驳：“沈约不是那样的人。”
那人忽然定定看着她，眼里透出古怪与嫉妒：“真奇怪，你们女人是不是都喜欢他这样的，为什么？就因为他有张好皮相？……”
他的手就像钳子一般牢固，萧夕颜隐约吃痛，咬了唇不言。
她看得出来，眼前之人似乎是对沈约怀有偏见，对她发难，也是因为针对沈约之故。她瞳仁里满是警惕，却因为对方的怪异，一时缄默。
同时盘算着，也不知小五会不会注意到她久久未归。
那人却越发固执了，不依不饶地问她：“你说说，沈约到底有哪里好？他又是什么样的人？还不是你肤浅——”
“瘦猴，把你的脏手拿开。”
一声冷清而裹挟着戾气的怒声传来。
萧夕颜呼吸一送，眼里还带这些意外，又终于像是找到了可供庇佑的大树，匆匆望向声源之处。
只是到底少女眼底的无助未散。方才她被人抓着手腕，就像是一只被人提起了耳朵无力动弹的兔儿，那画面让沈约心中升腾起一股不舒服来。
“过来我这里。”
身边的人也不知是被震慑还是惊吓，手也松了些。萧夕颜寻到机会，竭力甩开了他的手，朝沈约奔去。
然后，半藏在了他的身后：“呼…你，你来了。”
沈约目光定定落在她的手腕上，方才被箍着攥了一会，到底细皮嫩肉，已泛起一圈微红。兔子又不说话了，只眼巴巴瞧着他，就好像被欺负了后满心都是依赖。
他的眼眶骨没来由泛起一阵紧绷的刺痛，十指慢拢，心中也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杀欲。
就好像不做些什么，就无法缓解胸口的沉闷。
绰号叫瘦猴的男人，看到他这副明显变化的脸，却突然笑了。
“沈约，等周娉回来，看到你这副金屋藏娇的样子，一定会对你失望至极。惹怒了她，有你好果子吃。”
周娉是二寨主周魁的亲妹，自小就是山上的弟兄们看着长大的。作为大家都疼爱的妹妹，在无羁山上的地位也是数一数二。
然而沈约一来，她就看上了沈约，明里暗里想招他做夫婿。
从小在周娉身边当跟班的瘦猴很不满。
沈约面上凉薄至极，终于正眼看向他：“她怎样想，与我无关。”
“你若是想挑衅我，冲我来就是。”
被那狼眼似的瞳仁注视着，瘦猴后背不受控制地一寒，他咬紧了牙关，没再接话。眼里满是阴恻恻的盘算。
此地不宜动手，沈约忽略了他的不甘，直接带着人回去了。
一路上，沈约都没说半句话，像是在刻意压抑着自己也觉得陌生的怒气。萧夕颜脑子里也乱糟糟的，在沉默中渐渐黯然。
付五开门，一看沈约面上寒光，立刻心中咯噔一声。见后头还有个人，又紧张地打量了萧夕颜好几眼，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松了一大口气。
但顶着沈约那张散发寒气的冷脸，又是噤若寒蝉。
沈约沉声道：“下次她出去，你跟着。”
付五见沈约没有追究，连连保证：“是是是，以后我一定会随身保护好夕颜姐。”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她失神落魄，声音也弱得像一阵微风，却忽然开口。
“我不该未经你同意，就擅自出门……是我惹出来的麻烦，不怪小五。以后，我会安分守己，不再出门。”
沈约看了她一眼。
果真善变。方才还一副满心依赖的模样，见了他就像是见了救命恩人一般惊喜，现在又不知为何蔫巴了。
他眼神晦暗，心情也有些烦躁。
萧夕颜只垂着睫，破碎的目光落在裙裾上，声音细弱：“若是要罚就罚我吧。还有，谢谢你带我回来。”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对方怯生生的样子，竟是又怕起了他。
沈约心中自嘲一声。
“你觉得你错的就是这些？”
沈约不择言辞地说完了这两句话，空气中只剩下一片僵硬。他的瞳孔微微凝固，突然拂袖而去。
沈约走了，那层威压仿佛也一下子散了，付五终于能喘出一口气来。
“夕颜姐，你不知道刚才我见你久久没回来，和沈哥说你可能出事的时候，沈哥的脸简直黑得要命。还好你没事……”
萧夕颜说不清楚内心究竟为何会泛起失落。
可若不是她的错，除此之外，她不知他究竟为何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