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流霜在梁逸面前坐下，雕花的三层朱红食盒上面，雕龙描凤非常精致，流霜手指打开盖子，雪白的手指伸进食盒里。
“梁逸。”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女声。
梁逸抬头，面前的流霜冷脸看着他，似乎是不满梁逸的走神，加重语气：“太子殿下，您走神了。这是在魏皇后的陵寝里，不是在那个冷宫里，已经到了这里，您就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随意地走神，尤其是在奴婢说话的时候。”
流霜口吻冷漠，很有震慑性，几乎和宣仁帝如出一辙。
梁逸摒弃杂念，缓缓点头。
流霜满意了点，继续打开盒子，最上面的肉汤放在梁逸面前，然后打开下面的一层，雪白的瓷盘被她点了粉色蔻丹的指甲托着，慢慢地放在梁逸面前，在这只盘子落在地板砖上发出‘咔哒’一声的同时——
“梁逸。快醒醒。”那道有点熟悉的女声在焦急地催促。
梁逸眼皮动了动，流霜将汤勺递给梁逸，示意他可以吃了，梁逸感觉似乎有一只铁箍般的手指按着他，汤勺伸进肉汤里，递到嘴唇边，流霜抬抬下巴，无声地催促。
“梁逸，我东西不见了，快帮我找找。”声音一瞬间清晰起来，震颤一般传到梁逸耳朵中，他识别出来，是姚雪的声音。
姚雪经常找不到东西，每天清晨她要去卖花簪的时候，或者是去洗衣服的时候，总是很早，枣花巷子里熹微的光光落在窗子上，姚雪就在外面喊他帮忙找东西。
他总是能找到她的东西。
于是后来，只要不见了，姚雪不会喊乔苓寒，会直接喊他，一直喊到他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找东西，她的声音才会停止下来。
其实很多时候，姚雪要找的那个东西，就在姚雪的手边，但是她就是没看见，他找到了，她恍然大悟，呀一声拍下额头：“对哦，在这儿呢，瞧我这记性，谢啦，今晚给你加菜。”
然后风风火火地去做下一件事情。
姚雪在让我找东西，我不去，她那么笨，会找不到的。
找不到，她就不会去做下一件事情。
梁逸在走神。
流霜放下撑着下颌的手掌，抿紧嘴唇看着梁逸。
身后的大门被人一把推开，泼天的阳光一瞬间从梁逸背后照射进来，雪白的光芒中，流霜终于慌了神，她瞳孔微微张开，似乎是看见了非常惊惧的什么，脸上一片骇然。
在这一刻，流霜被光芒刺透，一瞬间消失在光芒中。
梁逸慢慢睁开眼皮。
“梁逸，你快醒醒，”姚雪站在屋子中央，隔了一张绣了粉红莲花的屏风，梁逸看见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裙子，头发梳起来用一只布巾包裹着，她正站在屏风那边，在一堆杯盏中间叮叮当当地找：“奇怪，怎么会不见了呢？”
这是她在凉州城常年的装束，袖子挽起露出小臂，脖颈处用颜色鲜艳的贵布头做成的襻膊，打成一个漂亮的结在她走动的时候，两根穗子跟在身后摇晃。
“宋玉也真是的，怎么能把那个给小孩玩，这丢了多难找啊！”姚雪语气不太好。
宋玉——
梁逸瞬间清醒了，卧房外面小孩啼哭声、拿着柴火跑的声音、栖缪和另外两个大夫争执药方的声音，还有韩素娘的哭啼声，以及海钟鸣慌乱指挥人在隔壁翻箱倒柜找东西的声音，林林总总的声音，在这一瞬间全部扑进梁逸耳中，那种似梦似醒的溺水感一瞬间如潮水般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药堂里嘈杂的清晨。
姚雪喊了梁逸半晌，见他一声不吭，不由得担心，转过屏风：“梁逸？”
她没那么多男女大防，冷不丁从屏风上露出颗头，正对上梁逸坐在床榻上穿着亵衣单手按着额角一副刚醒来的样子，那双平常含笑的眼睛，此时格外平静沉寂，和昨夜的那种不安却也不像。
姚雪本该注意到梁逸此刻的迥乎不同，但她还是第一次见梁逸这幅不伤不残睡醒的模样，一瞬间哑然，脸颊慢腾腾红了，咻——地一下就赶紧背过身，脊背撞到屏风，白绢屏风上细细映出她如蝴蝶般的背骨，一瞬间的微晃，似乎那上面的荷花都活过来了。
梁逸喉结滚动一下，似乎也察觉气氛奇怪，道：“宋玉什么丢了？”
“他那个玉佩，你之前见过的，他从金昌手里拿过来了。”姚雪道：“他一直带着的，早上给小孩玩，谁知道一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海钟鸣说那个玉佩很重要，现在所有人都在找，怎么都找不到。”
梁逸有些愠怒：“不是说你的东西丢了吗？”
“我的？”姚雪停顿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下，说：“我没说是我的东西啊，我一直说的都是宋玉的东西不见了，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没起，平常这个时辰你不早就起了么？今日是怎么了？哎呀这个不重要，他们本来要进来找，怕你生气，但是外面都翻了两遍了也没找到，我才进来的。”
姚旭也不知道怎么自己了，只觉得心跳的有些快。
忙碌一早晨主要是煎药，被火烤的额头发汗，本来找东西时那些汗已经消下去，此刻却觉得好像一瞬间又泛了上来。
梁逸，他——
“姚姑娘。”院子里的海钟鸣不安地高声问：“找到了吗？”
“啊，”姚雪不知为何，一阵没来由的慌乱，似乎一只蝴蝶忽然被惊吓地从肩头飞走了，扑簌簌的震颤翅膀的声音还在耳边，那种脸颊微红心脏普通通的感觉一瞬变成一阵冷，似乎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来。
“没，还没，还没找到，正在找的，找到我告诉你。”姚雪离开屏风，面对海钟鸣回答。
海钟鸣虽然着急，却不敢进来，那边宋玉完全无所谓地还在走廊下牵着一个小孩边走边口技逗她，宋玉对海钟鸣的慌乱全然不在乎，却也不阻拦他将药堂翻个人仰马翻地找玉佩。
栖缪猜测：玉佩重要，宋玉却不喜它，甚至有点希望它丢了的心思。
栖缪早上帮着找了一会儿，见宋玉这样子就去诊治了，这两日药堂的生意被海棠书院的案子有所影响，只有寥寥几个平常来这儿瞧病的病人过来问诊，有两个尴尬地看完说：“没钱，暂时不抓药，只是看看病情怎么样。”
栖缪也不在意，问诊结束又给小孩喂药，一个一个把脉。
这些小孩都是被遗弃没有父母养育的，被韩素娘收养在海棠书院，平常缺少吃肉，体质都不大好，只吃药无法调理，正巧大清早铁征林来了，栖缪就连同姚雪和宋玉从铁征林那儿，硬是说通让州府以后每月给书院拨一些银两给孩童们改善伙食。
韩素娘大清早正在州府门口喊冤，两拨人碰上，登时一路从州府哭嚷到了药堂内，栖缪头大如斗。
“小侯爷，”栖缪拍拍宋玉肩膀：“小侯爷如此厉害，不如去让那位夫人不要再哭嚷了，她再哭嚷下去，老朽就该给自己开一贴药吃了。”
宋玉讨价还价：“那一会儿的采买，你让我和姚雪去。”
栖缪嘴唇嗫嚅，心说我让你去，你看梁逸让不让你去！目光和宋玉对上，立刻安抚地笑道：“不是问题，就是一句话的事情，老朽做得了主。”
宋玉乐呵呵去了。
栖缪耸耸肩，他只说做得了主，没说做姚雪的主，并且他只打算做自己的主。
海钟鸣匆匆跑过来，栖缪随口问：“还没找到啊？梁逸那屋找了没？”
“尚未。”海钟鸣擦擦汗，笑着说：“姚姑娘说正在找。”
梁逸对于一块破玉佩找的人仰马翻很有意见，海钟鸣赔笑着解释那块玉是小侯爷出生时太爷所赐，一直带着的，每日回去侯爷都要查一遍的，不能丢。
“那还送给姚雪？”
“也是给未来小侯爷夫人的定礼。”海钟鸣说完，立马捂住自己嘴巴，抬头对上梁逸似乎在想什么的眸光，他并未动气，反而是低笑了一声。
海钟鸣不太明白梁逸的转变，上次分明抢走宋玉送姚雪的玉佩，此时对姚雪却好像也没那么在意。
这倒也好，不然小侯爷虎口拔毛，最后他跟着一起遭罪。
松口气，这简直是比找到玉佩还要好的消息，嘴唇刚露出笑容，肩膀被梁逸拍了两下，一下比一下重一点，紧接着就听到梁逸嘲讽的口吻：“真寒酸。”
海钟鸣：……
梁逸一起床，奇异的是整个药堂一下子就规整起来，之前被宋玉用尽洪荒之力才笼络的小朋友一瞬间全跑到梁逸身边，宁死不喝药的也喝了，哭的也不哭了，就连韩素娘，也不知道是骂累了还是被威慑住了，也平静下来讲述海棠书院孩子中毒那几日前后发生的事情。
“我韩素娘十六岁起自梳不嫁人，后来二十三，嫁了人，没两年，那人不在了，隔天，我在门口捡到一个被人丢下的孩子，我就养了起来，再后来又接二连三地捡了好几个，州府总说会找人领养，但是那些人对孩子们并不好，我偷偷去看过，小孩子被打的很惨，我又要回来自己养着。
“养着养着孩子就大了，州府拨了一部分银两，商人出钱修筑了海棠书院，我给孩子们请了先生，他们很多孩子并不笨，甚至很聪明早慧懂事，经常帮着我干活，海棠书院最开始并没有门口的篱笆，那些篱笆都是孩子们下学了自己去山里砍回竹子做的。铁大人的弟弟以前也是我们书院的，公子不信我说的，可以问铁大人。”
铁征林闻言神色僵硬了一下，瞥一眼韩素娘，点头认同。
韩素娘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的苦楚，梁逸在一旁一边听着一边摘菜，韩素娘也下意识地帮忙摘菜，手碰到菜又收了回去，姚雪正巧端过来青菜，见状，梁逸有些奇怪，姚雪已经不经意般说道：“药堂里人多，菜准备起来也是个大活儿，梁逸，你快些。”
梁逸应一声。
韩素娘沉默了一下，在姚雪要走时，道：“公子，我给你帮忙？”
梁逸觉得对方还在诉苦，应当不该干活，正要拒绝，姚雪已经道：“那就多谢了。”
姚雪抱着木盆去厨房，韩素娘拿起青菜，终究没忍住，抬眸看了看姚雪，回头的时候视线和梁逸正好对上，梁逸本来一直在看着手中的菜，只在韩素娘说话的过程中温声应答一两声，此刻却是手下的活计并不停，但双眸定定看着她。
韩素娘觉得，自己似乎在梁逸的双眸中，从最浅显的温柔爽朗外看见了里面那种带着破坏感的威胁感。
韩素娘眨一下眼睛，再看，梁逸眸光依旧如前，不是她的错觉。
韩素娘不由得嘴唇颤抖着艰涩笑开：“公子不必这样防备我，我那天哭闹不止，只是孩子的事情实在让我焦灼不安，一时之间心绪大乱，一听仵作说是药过量，就想到兴许是姚姑娘。
“姚姑娘和公子来灵官城是治病，你们刚来的时候，书院的孩子偷吃过你们饭，还被你抓住了，在案发前，我知道药堂现在是姚姑娘抓药，还刻意交代让孩子去其他的药铺抓药，没想到他们还是来了栖先生的药堂，所以，也不能怪我，一出事，先想到了姚姑娘。”
梁逸看她：“药方是栖先生经手，你怎么不怀疑栖先生？”
“我，我——”韩素娘为海棠书院奔走，平素强悍地胜过李如柏，此刻在这个年轻人并不客气却又没冒犯的询问声中，不由得微微怔愣住。
“你是女子，姚雪也是女子，你一生不顺遂，将困苦和歧视归结于自身为妇人，下意识认为妇人心胸狭窄会刁难你。”梁逸看着她眼睛，一字一顿：“姚雪不是那样的人。”
姚雪正走出来，没听清：“我怎么了？”
梁逸抬头看见她没戴襻膊：“你要出去？”梁逸下意识放下菜，要跟她一起去。
“嗯，”姚雪整理裙子：“我和李先生说定了去观音庙。”
姚雪丝毫没发现梁逸脸色微微变了：“中午不必等我用饭，你做好了就早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