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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孤女(1 / 1)

北境不同于江南,河流密布,洗衣裳只要放在岸边的石头上,加上草木灰,拿棒槌捣一捣,扔到河里自然就漂干净了。

在这里洗衣裳可麻烦得紧,要大老远地把盆子端去村头的水井边,一桶桶打水,一遍遍冲干净。

洗完了衣服,薛浣的指节手腕酸痛不已,腰也快直不起来了,她用捣衣捶在脖颈和腰间砸了几下,端起盆子,一鼓作气往谢家走去。

脚还没跨进院门,里头就传来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薛浣心头一惊,跨到门槛上的脚收回来,端着盆子缩到土墙跟,蹲下身侧耳细听。

来了不止一个人,还有两个人,都是男人,正在跟谢媪攀谈着。其中一个与之前说话那人年纪相仿,另一个年纪就大多了。

他们的谈话内容薛浣听不清,不过隐约能听到“里正”“盘查”“上报”“登记造册”之类的字眼。

薛浣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着。

那个年纪稍长的,应当就是村中的里正了。

另外两个年轻人,声音洪亮,干脆利落,应该是灵州的差吏,到周边各村镇盘查流民的。

恐怕是自己迟迟不去城中登记造册,官府直接通过里正查到村民家里来了。

她早就该知道藏不住的,拖得越久,反而适得其反,令人起疑。

官府的人,可不像谢老夫妇一样好糊弄。到时候她暴露了不算,还会连累谢家……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盆子,蹑手蹑脚地跨进了院门。

堂屋的门大敞着。她放下盆,沿着屋外墙根走。怕被人发现,不敢探头去看,只屏息凝神听着屋子里的谈话。

“这倒也不怪,怀远逃出来的流民,十个里边,少说得有两个神志不清,五个说话不利索,八个吓破了胆。”

“别说老百姓了,就连我们的人,家怀远的,也是性子大变,成日里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蛮子真是作孽啊!”

“谢媪,人咋个还不回,要不我去寻寻吧。”

“怪了,也该回了啊。”谢媪从蒲团上站起身,“你们去了怕是要吓着她,还是我去吧。”

她弓下腰,穿过低矮的门,来到明亮的室外,见薛浣正端着盆子,不紧不慢地从院门口走进来,便对那几人笑道:“人回来了。”

谢媪来到薛浣面前,接过盆子放在地上。

薛浣歪着脑袋问:“阿婆,我听见有声音,家里来了客人?”

“来了三个,都是乡里乡亲的,莫怕啊。”谢媪拉着薛浣的手径直去了堂屋。

“可是来了,叫咱们好等。”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迎过来,打量着薛浣,“我滴个娘嘞,俊得很呐,跟画上的一样!”

谢媪给薛浣介绍:“这是村子里的里正,姓孙。”

薛浣行礼问好:“孙里正。”

“乖娃娃。多大了,对,记不得了啊。”里正转过身,“这二位,是衙门的官差,来给你录个身份,没准还能找着家里人,莫怕啊。”

那二人皆是二十来岁的年纪,身着吏服,脚踩官靴。一人腰间配刀,一人持卷簿,望着薛浣,眼睛直愣愣的。

等到薛浣行过礼,他俩才回过神来,其中一人道:“我看小娘子,不像是怀远的,也不像是本地人,倒像是银州、秦州那里的。”

同伴问他:“你咋知道?”

“银州、秦州那儿的女子,面皮子白,长得可好看。【注】”

“本地的还可以对对号,外地的,这可麻烦。”差吏展开手中卷簿,“小娘子,你再想想,总能想起啥不?从前都在哪住?去过怀远没有?”

薛浣颦眉,若有所思,“在哪住?在哪住?”

她像和尚念经似的,一遍遍重复着,“怀远,怀远……”

“啊——”

凄厉的一声尖叫,把屋子里的人吓了一跳。

“杀人了!好多血!”

薛浣抱着头,泪珠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身体抖得像糠筛一样,“死了,死了,都死了……”

谢媪把她搂进怀里,跟几人解释:“你们看见了,就这样,平日里好好的,人也可聪明可能干,一想起怀远,就变成这样。”

两个差吏面面相觑,心照不宣。

长成这样的,遇上赤勒蛮子,后果可想而知。

一个女儿家,眼睁睁看着家里人都被杀了,自己也被糟蹋了,不疯才怪。

看她这副样子,再问怕是也问不出什么了,官差只好对谢媪说:“情况我等皆会如实上报,您还是早些带她去府衙登记造册。如今四处戒严,没有身份,怕是要被当成奸细的。”

“奸细”这两个字太过沉重,谢媪连连应允,那二人便和里正一道告辞了。

忙活到现在,两个差役可算是把自己的活干完了。上头跟催命似的,他俩腿都要跑断了,却歇不得,从谢家出来就马不停蹄往城里赶。

巍峨的城楼近在眼前,二人下马,身后忽响起一声嘶鸣,落下的马蹄近在咫尺,黄沙扬了一身。

二人回头欲骂,看清来人,不得不强颜欢笑,“赵都尉。”

赵奢高坐在马上,用鼻子应了一声,深深打了个哈欠,一扯缰绳朝城门走去。

身后的吕四路过二人面前,互相见了礼,牵着马快速追上了他,身影很快淹没在人群里。

“你看他那眼下黑的,八成又是让女人折腾了一晚上。”

“唉,这人跟人差距真大,咱哥儿几个苦命的,一会子往东,一会子往西,腿都要跑断了;再看看人家,啧啧……”

这一对难兄难弟叹息着现实的不公,却又不得不面对不公的现实。

而被艳羡的赵奢,则直奔家去,对着院子里的莺莺燕燕看都不看一眼,兀自解甲脱衣,用刚打的井水在身上冲了几下,扎进卧房倒头便睡。

至于处在金字塔顶端的沈都督,虽然又是一夜无眠,此刻却精神抖擞地站在停放尸体的帐外,焦急地等待着仵作验尸结果。

疲劳,并不只表现为困了想睡觉。意识可以被压力与责任挤压得清楚,可身体的反应却是直接的。

曾经能昼夜兼程奔袭千里的身体,已经显现出了不可逆转的老态。接连几日的操劳,让他的头疼越来越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身上都落满了霞光,仵作终于走过来。

他问:“验的如何?”

“回都督的话,小的已将所有尸身都查验过,尸身外表虽有不同程度的腐烂,但从皮肉和骨……”

“捡要紧的说,人是怎么死的!”

“是。这些人要么是被一击命中要害,要么是一击重创,又在要害处补了一刀,凶器……”

仵作顿了顿,似是有些迟疑。

沈都督太阳穴一突一突的,“一句话说完,不要吞吞吐吐的。”

仵作眉毛结成了疙瘩,“只有几个人,是死在马刀和赤勒长矛下,其他人……杀害其他人的凶器,更像是……”

“像是什么!”

“环首刀……”

作者有话要说:【注】银州、秦州即米脂、天水,水土养人,称“桃花水”,自古是出美男美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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