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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可怜(1 / 1)

沈京墨当天没能把婚服改出来,便向老板娘借了针线,带回去接着做。

两个人牵着一头小毛驴,拖着一车的家什,绕远路回了葡萄村。

到家时,陈大听见动静就迎了出来,见陈君迁带着满满一车的家具,知道这是儿子为娶媳妇准备的,乐得合不拢嘴,帮陈君迁一道把柜子往东屋搬。

东屋眼下虽空旷,空间却不大,这些家当都塞进去,基本也就不剩多大地方了。

眼看两个人得搬上一会儿,陈君迁让沈京墨先去西屋歇着,喝口水吃点东西,等他们忙活完了再去喊她。

父子俩这一搬就搬了小半个时辰。

起初陈君迁想,反正两人马上就要盖间新屋子,大不了到时盖大些,现在只是将就几天,把家具全都塞进去,只要不妨碍进出和日常起居就够了。

陈大却不同意,说新屋子一时半会儿也盖不完,过两天两人大婚后住在一起,就会觉得逼仄了。为了让儿媳住得舒心些,他指挥着陈君迁把家具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次位置,直到两人都觉得如今的排布既节省空间又方便居住,才算结束。

干完活,陈君迁把驴拴好,进西屋去叫沈京墨。

一进屋,就瞧见她背对门口坐在椅子上,陈川柏在她对面,撅着个屁/股趴在桌子上,两人头挨在一起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陈君迁当即眉头一皱,迈开大步往里走,来到桌旁才站住。

听见他的脚步声,桌边的两人也仰头瞧他。

沈京墨手中握着一支头上扁平的小木棒,另一只手虚虚托着陈川柏的左手,正在一点一点地给他手背上一处出血的淤青涂药。

“哥!嫂嫂真是神医!我跟她说昨天盖猪圈砸手了,她拿几种药捣出汁一涂,一下就不疼了!”

陈君迁本来盯着两人叠在一处的手,看陈川柏的眼神不大客气。听见他这声“嫂嫂”,他才满意地收起目中凶光,转而看向沈京墨。

沈京墨脸色微红,也不知是因着那一声“嫂嫂”,还是被陈川柏夸得害羞,小声跟他解释,眼神却不怎么敢看他。

“草药和女红一样都是必学的,我也不精通,只记得几种常用的药方,刚好家里有药材……”

倒不是她谦虚,上京的高门贵女要学的东西本就不少,除了琴棋书画,制香、草药也都有所涉猎,只是她记不住那么多药材的名字和长相,只懂个皮毛罢了。

陈君迁却不认同她的话,望着她笑:“是你记性好,懂得多,寻常人哪会这些。”

兄弟俩都恭维她,沈京墨红着脸抿唇不语,接着给陈川柏上药。

陈君迁就在她身边站着看。

他人高马大,单是站在那儿就自带一股压迫感。沈京墨感觉到他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身上,不由得把头压得更低,只留给他一个发顶,涂药的动作也变得温吞。

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陈君迁的腰有些受不住,这才走到陈川柏的床前坐下,继续看她上药,像是看不腻似的。

她人长得美,侧脸线条尤其漂亮,低眉专注做一件事的时候,浑身都散发着娴静温柔的气质,就像天上人美心善的仙女。

尤其那双白皙如玉的手,手指纤长,指尖粉润,连指甲都打磨得规整又漂亮。这样一双手扶着陈川柏的小黑手,陈君迁只觉得暴殄天物。

沈京墨在他们兄弟俩的注视下上好了药,便打算回屋。

陈君迁见她起身,也忙跟着站起来,说要送送她。

“哥,嫂嫂不就去隔壁吗总共都没十步路。”

陈君迁甩给陈川柏一记眼刀,继续跟在沈京墨身后。

沈京墨没说什么,走到东屋打算关门时,陈君迁还在她门口晃悠,看样子似乎有话要说。

她眨眨眼睛看他,问他可还有事。

陈君迁支吾着,半晌,问:“你那药,能敷腰伤么?”

一刻钟后,陈君迁美滋滋地捧着一碗药汁回了西屋。

当天夜里下了场雨,沈京墨第二天起身时,陈君迁还没走。

早饭放在她门外一张矮凳上,盘子上倒扣着一只碗。沈京墨揭开碗,底下是两块浇了甜汁的黄米糕,甜汁晶莹透亮,细闻有股清甜的花香。

沈京墨只看了一眼,就知这米糕珍贵,端起盘子来想去唤陈川柏一起吃。他年纪小,嘴馋,性子直,虽然有时会说些让她脸红的话,但沈京墨还是挺喜欢这位小叔子的。

陈君迁瞧见,说陈川柏一早就和陈大去县里送药材了不在家,让她把两块米糕都吃了,那小子想吃自然会找他。

沈京墨不尽信他的话,悄悄留了块米糕在西屋,把另一块吃了大半,拿出婚服坐到屋门口绣起来。屋里太暗,她怕改岔了。

陈君迁看了她两眼,继续整理他的驴车。雨后路滑,他得尽量把车固定紧些再出发。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打扰谁。

不多时,门外由远而近,响起几个妇人爽朗的笑声。

沈京墨从未见过哪个妇人说笑起来这么大声,就连性子在上京贵妇中算是开朗的柳氏,笑起来也要以帕掩唇,从不会这样笑。

她好奇,往半掩的院门外一瞧,正对上了三双亮晶晶的笑眼。

“小陈大人?”其中一个妇人一脚迈进院里,笑意盈盈地冲陈君迁招招手,又看向沈京墨,“我们去河边做活,你家娘子来不来?”

说罢,三双眼睛热情地看着沈京墨,稀罕地打量着,就好像她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宝贝似的。

沈京墨不大习惯这样的热情,加上她们说话多少有些乡音,她并不能完全理解,只好略显局促地看向陈君迁。

陈君迁见状对几位婶婶打了声招呼,转而向沈京墨走去。

“今日家中无人,你要是无聊,可以随她们去坐坐。要是不想也不用勉强,村里人都很好说话,我去替你回了她们就成。”

她的确不大想去,倒不是不愿与村里人结交,只是她怕到时听不懂她们说话,也不知道聊些什么,让大家都尴尬。

她刚要回他,余光瞥见三个妇人期待的神情,却又变了想法——

她马上就要成为他的妻,后半生大概都会在这个村里度过,总不能一辈子都躲着不见人。更何况别人盛情邀请,不过是口音而已,她仔细着些,认真听慢慢想,总能听明白。

左右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总得试着去适应新的生活。哪怕什么都不说,一起坐坐也是好的。

沈京墨起身对着三位长辈福了福身,对陈君迁道:“我和几位婶婶一起去,正好趁此机会熟悉熟悉村里。”

“好。川柏晌午之前就能回来。你要是累了就回家来,别过意不去,我给你备了话本解闷。想熟悉村里,改天我带你去。”

陈君迁叮嘱完,又一路把人送到河边,才在一群婶婶们促狭的目光中离去。

葡萄村毗邻饮马河,河边有一片高耸的野草坡,坡上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千年老树,每到春夏,巴掌大的绿叶郁郁葱葱,压得树枝向四面八方倒垂下来,活像把翠绿的巨伞,村里妇人都喜欢在树下边做活边纳凉。

沈京墨和七八个三四十岁的同村大婶围坐在树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拉家常,沈京墨听个一知半解,也不插话,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安安静静地低头改婚服。

几个大婶七嘴八舌聊了一会儿,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她。

“陈家娘子,”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就坐在她左手边,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就按照她夫家的姓氏这样唤她,“你真是好福气啊,陈家大郎可是咱村里最好的后生。”

沈京墨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见话音落罢没人接话,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就听其余几人都友善地笑了起来。

“谁说不是呢?小陈大人年纪轻轻就是咱永宁县的父母官,陈家娘子你嫁给他,以后肯定会享福的!”

“是啊,而且小陈大人人也好,没有官架子,谁家需要搭把手他都去,又是干活儿又是送银子。诶,过些日子顾家的地该收了,他还要去帮忙呢,他娘子,你去不?”

沈京墨只听懂了一半,不知让她去做什么,只好抿着唇笑了笑,没有回答。

几位婶婶都是爽快人,没有因这点小事与她计较,继续说着。

“陈家娘子长得也好看,水灵灵的,跟朵花儿似的,咱村里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呢,是吧?”

“别说村里,我瞧着整个永宁县都找不出这么标致的丫头!咱小陈大人长得也俊,个儿又高,我瞧着他俩是越看越登对。”

几人说着都笑出了声,唯独坐在沈京墨斜对面、嘴角有颗小痣的年轻妇人全程没有参与他们的聊天,也没有跟着笑。

只听她凉凉地说了句:“漂亮有什么用?谁还没有老的那天了?老了不都一样丑。”

她说这话时用的是不太纯正的官话,沈京墨自然听懂了,其余婶婶的脸色也都一变。

年轻妇人身边的婶婶悄悄扒拉她的衣袖,低声劝她别说了。

她却白眼一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对沈京墨冷笑:“听说你和小陈大人是娃娃亲,却直到落难才来投奔他,想来对他也只是利用!”

旁边人拉她的手,被她一把甩开。

“你以为小陈大人是为等你才二十有四仍未娶妻吗?我告诉你,全永宁县的人都知道,小陈大人心里早就有人了!娶你,不过是看你可怜!别以为他会真心爱上你!”

沈京墨的脸色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苍白下去。

那年轻妇人说完,抱起自己脚下的野菜篮子转身就走。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气氛一时分外尴尬。邀请沈京墨前来小聚的婶婶过意不去,拉着她说了许多好话,又是夸她漂亮,又是说陈君迁待她不错。

沈京墨没有回话,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对她点了点头,感谢她的善意。

经过这么一闹,大家也没了兴致,把沈京墨送回陈家后,就各自散了。

陈川柏已经回来了,正在打扫鸡窝,见她回来,高兴地朝她挥手打招呼。

沈京墨浅浅露出一丝略带倦意的笑容,径直走回屋关起了门。

直到坐回了床上,她才总算能喘上气来。

她这短短的前半生里还从未和谁起过这么大的冲突,她在上京的那些小姐妹就算再生谁的气,说起话来也是客客气气的。

她还没见过方才那样的阵仗,被那年轻妇人指着鼻子说时,她竟觉得连呼吸都变得不畅,握着针线的手到现在还在颤抖。

沈京墨急促地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觉得心跳没那么快了,可心头萦绕的委屈还没退去,她忍了一路的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那年轻妇人说陈君迁绝不会爱上她,她并不觉得难过。她也不认为自己会喜欢上他,只是两人早有婚约,她又必须嫁人,才不得不与他结为夫妻。

就算婚约换成旁人,她一样会嫁。

她在意的是那妇人说的,陈君迁至今未娶,是因为早有心上人。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心里也放着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还要带着对那人的思恋,与另一个不爱的人相伴终生。

而她好歹能用怀念亲人的理由掩盖对傅修远的思念,可他呢?这几日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丝毫对她的不喜,甚至还对她关怀备至,大概是想借此麻痹自己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这样一想,沈京墨突然觉得他竟和她一样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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