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托坐在一间嘈杂的小酒馆里。这里是帝都特有的地下酒馆，从很高的位置开着一扇窗，光线就从那里照射进来，映亮空气里旋转上浮的尘埃。这里到处都是吵吵嚷嚷的谈话声、吵架声，酒精的味道混合着香水气味涌入大脑。
柜台后的女人正在擦杯子，时不时看向吧台后的少年，眼神火辣地沿着他的脸、肩、背，腰往下，忽然笑了笑，凑近暧昧地搭话：“小朋友，一个人来啊？”
赫托本来在皱眉听隔壁两个大汉谈论八卦，什么叔嫂关系，家庭伦理，听得一愣一愣，半懂不懂，突然闻见一阵香风，下意识往后仰了些，望着女人说：“怎么了，不能一个人来吗？”
红发少年不懂的疑问，落在耳中却像在调/情，女人勾起红唇娇嗔道：“当然可以了，一个人再好不过。”
“哦。”赫托心想，那你问我干嘛。
“但是小朋友你好像是第一次来，只要了杯酒坐在这喝，不觉得无趣吗？”女人下巴点了点另一边，“瞧，大人们都会找新乐子呢，你要不要也试试看？”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赫托看见一名中年男人正搂着一个女人上楼，边上边亲个不停，他没有看懂。不过赫托来这里本就是想多了解人类的，他虚心询问：“怎么试？”
“很简单，”女人冲他眨眨眼睛，“我们也去开一间房吧——姐姐慢慢教你。”后面的话腔被暧昧地拉得很长。
她的语气动作有刻意的引诱，赫托觉得不太对，警惕地握着酒杯。他点的是最普通的黄油啤酒，但是因为不能随便往肚子里塞东西，他并没有喝。见女人伸手要来拉他，赫托往后躲了下，他不喜欢人类那种冰冷的体温。
他好像意识到了女人想做什么，她想和他一起进行繁衍行为。他是龙，龙和人是不能繁衍的，又不会生出来龙人，再说他用不着和别人合作。
赫托说：“不用了。”
旁边的男人听到此时忍不住嗤笑：“你小子真不识货，莉特可是我们这一带最漂亮的。”说着讨好地对女人道：“别和小鬼头一般见识，来喝一杯吧？莉特。”
女人意兴阑珊地起身，和男人聊起了八卦。赫托本来想离开了，但是忽然听见他们在谈论公主。
“嘿，公主能安全回来真是奇迹，不知道是多强的勇士，才能毫发无损把她带回来。而且没有向陛下讨要赏赐呢——”
“真想见见传说中的勇士。”莉特也来了兴趣，“一定是身材很好的大力士，魔法天赋也很强吧。”
“那当然，能打败恶龙，一定是世界上最强的人类——不，是最强的生物了！”
“龙？”莉特边擦杯子，边露出有点疑惑的神色，“唔，说到龙……我记得庆祝日那天，我在城堡下面也见到了——但是它长什么样子，我好像有点想不起来了。真奇怪。”她敲了敲脑袋，“难不成年纪大了？这么大的场面我也能忘掉。”
“怎么会呢，你才二十多岁，正是鲜花的年纪，怎么会年纪大呢。”男人嘴甜地道，趁机摸了一把女人的手。莉特白他一眼，将手抽出来。
赫托在旁边听两人的谈话，意识到，已经有人开始忘记自己了。过不了几年，这里的人都会忘记龙的样子，不记得世界上真实存在过一头龙。
莉莉娅也是。
赫托放下酒杯往外走，终于躲开屋子里沉闷的气味，推开门出去，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他忽然发现天空下雪了，就在逗留酒馆的一个小时之内，外面积了薄薄的雪，雪花落在过往行人的衣服、帽子上。路灯闪烁着。
天气寒冷，周围的人都裹上厚大衣，只有赫托依旧是薄薄的布料，一点不觉得冷。他穿过人流，目光忍不住望向视线尽头、远处的城堡。那上面巨大的钟楼是全城最高的位置，指针移动着，上面停着几只白鸽。
莉莉娅如果忘了他……
再见面的时候还会搭理他吗？
其实赫托不在意被人遗忘，那些人本来也和他没有什么关系，真实的龙渐渐被人忘记，就可以假装不存在龙，用人的形态融入社会生活，偶尔回自己的老家看看嘛。
但是莉莉娅会忘记他，他们曾经在巢穴里玩过金币雨，在山巅一起看过月亮，她参观过龙族的魂洞，摸过他出生的蛋壳。
这些她全部都会忘记，只留下赫托自己记得。
他低着头边走路边踢着石子，心里想，这么长时间，她怎么一次也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呢？这就好像彻底断掉联系，不知道她的现状，也不知道她的心情。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她不会已经把他忘了吧！
赫托猛然间十分心烦意乱起来，沮丧地在原地走来走去，他的第一个朋友难道就这样失去了？如果他每天出现在她眼前，就不会被忘掉了。
他最后还是抬头眺望了一眼钟楼，犹豫几秒，下定决心，准备去看看。
少年跳上房顶，一路轻盈地跑到城堡之外，他还是稍微纠结了下，以勇士的身份去通报、还是偷溜进去……最后还是决定偷溜进去。他只是莉莉娅一个人的朋友，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赫托并不想应付其他人，见国王和王后什么的。
不过说起来，莉莉娅见过他父亲的骨架，按理说，他也应该问候一下她的父母吧？
这么想着的时候，赫托已经抓着铁栏无比轻巧地翻了进去，他一路轻轻松松避开卫兵，在花园里两个聊天的女仆那里听见公主寝殿的事情，然后顺势跟着她们一起找到寝宫。
随后，他又听端送茶与点心的女仆说到公主正在房间里看书。
房间在二楼，魔龙少年像只蝴蝶轻轻松松跳跃上去，挂在窗台的上面，倒挂着向里看。
薇尔公主正和女仆说话，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淡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湖蓝色的眼睛像橱窗里的娃娃。她的表情很生动，因为情绪丰富，莉莉娅从来没做过这么夸张的表情。她语带抱怨地道：“父亲不让我见那个女孩儿，我都不知道她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很想当面感谢她。”
女仆道：“陛下已经感谢过了，给了她一套皇城的房子，每个月还有津贴可以领，能够好好生活的。”
“可是我应该亲自表达感激啊。”薇尔有些泄气，忍不住说：“如果是我被抓去魔龙的洞穴，我会吓死的。但是因为有她，这段时间我都被父亲关在城郊的别墅里，还不用上音乐课了呢——不知道她在魔龙的巢穴里经历了什么。好在，她平安无事回来了。”
“是的，好在如此。”女仆回答道。
她不是公主，虽然长得很像。赫托见到薇尔的第一眼就确认了这个信息。听完她们的谈话，他第一反应是跳进去，把她们抓起来问个清楚。
但是父亲说过在人类世界要小心、要谨慎，里面的人不是莉莉娅，赫托谨慎地没有出现在她们面前。他干脆放了个魔法阵在窗边，自己躺在屋顶上听着她们聊天。
从对话里零零碎碎地拼凑了一些信息，赫托注意到她们谈到这个话题时，频繁提起国王和一个叫埃尔安的人。
从这里得不到更多消息，他先是去了国王的宫殿，但那里人来人往的都是在讨论政事，赫托在皇宫上面听了半晌，也没听见国王提起莉莉娅的事情。他只好开始想其他办法。
赫托搞到一件平平无奇的长斗篷，可以把自己整个人罩进去，然后随意买了把匕首，用来威胁埃尔安。虽然他威胁人根本用不着匕首，但显然这个更加直观。
他找到埃尔安的时候，对方正在自己的书房里喝茶，随手翻阅着报纸新闻。赫托悄无声息跳到他身后，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想活命就回答我的问题。”
埃尔安惊呆了，蓦地一抖，手中的红茶洒出来些许。他尽力保持镇定地道：“你是谁？”埃尔安的大脑转得飞快，这里是他的府邸，有许多卫兵和防护措施，更何况这里是他的书房，因为有机密的存在，守护力量并不小。这个人是怎么做到无声无息潜行进来的？他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他只好说：“你……你想问什么？”此时此刻也只能尽力稳住对方，架在他脖颈上的刀尖，隐隐令埃尔安感到冰冷。
“勇士呢？”赫托用了个掩盖自己真正目的的问法。
埃尔安立刻说：“勇士没有留下来，他送公主回来以后，就消失了。”
“是吗？”赫托离他远了点，不想沾染他人类的冰冷体温，继续道：“公主有两个？”
埃尔安这下更吃惊了。假公主的存在，只有少数他府上和皇宫里的人知道，但是这些人都被严格料理和告诫过了，没想到消息还能走漏出去。
不过，魔龙已经被勇士打败，即便假公主的事情泄露出去也没什么。埃尔安咽了口唾沫：“是的。”
“为什么？她们在哪儿？”赫托隐约已经猜到真相。他冷声说着，少年的刀锋抵近埃尔安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