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树银花，欢声笑语，一阵一阵的喧闹声此起彼伏，满街的彩灯流光溢彩，似是银河向远处蔓延。
沈妤提着裙摆下楼，眼见着谢璟叙周围的小孩越来越多，眼中笑意越浓。
“喂喂喂，你们这些小屁孩别挤我了啊，一会该都倒地上了，说了等姐姐挑完给你们，一个个排队。”逗弄一般，谢璟叙指挥着吵吵嚷嚷的小孩排队。
有眼神好的小孩，看着站在几步外一脸笑意的姑娘，欢快地喊道：“姐姐来啦，姐姐来啦。”
霎时间，十几个小孩蹦跳着喊，喊得沈妤再也看不下去，莲步轻移，在杆子上抽了两串出来，又弯下腰给围了一圈的小孩分，整条街上，属这里最热闹。
常福并未注意到楼下的情形，看着沈姑娘离开，还有些奇怪，两位主子才看了一会，怎么就分开了。
“殿下，沈姑娘怎么走了？”
萧珩一手提灯，看着楼下被围着的姑娘，似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沈妤，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与从前温婉的模样大相径庭。
良久的沉默，半晌，常福才听到太子有些不自信的声音响起，“你觉得沈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福有些怔愣，东宫的首领太监处事自不必说，看着又回到自家殿下手中的花灯，立刻反应过来，两位主子怕是闹了矛盾。
斟酌了一下，常福才道：“沈姑娘自是再好不过的，奴才觉得满上京城的贵女，就没有比沈姑娘端庄大方，又为殿下着想的。”
人人都说安国公府沈姑娘端庄温婉，不愧是未来的太子妃，可今日沈妤说，她不是这样的。
萧珩有些烦躁地摁了摁眉心，头一次觉得有些棘手。
“孤对她不好吗？”为何就要解决婚约了呢。
常福冷汗都要滴下来，实在拿不准自家殿下的意思，要他觉得，沈姑娘对殿下十分好，殿下对沈姑娘也就五分了。
“殿下待沈姑娘自然好，只是有些严苛，再说还有贵妃娘娘，娘娘待沈姑娘那是没话说。”
手中花灯的蜡烛忽明忽灭，萧珩并未答话，细细回想，他待沈妤，除了母妃要求的，的确是严苛更多一些。
沈妤说她不是端庄稳重的人，萧珩很难相信，但沈妤今日的话和这几日的反常，必定事出有因。
萧珩将花灯递给常福，吩咐道：“去查查，沈姑娘最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见了什么人。”
接过手中花灯，常福不确定道：“要送去安国公府吗？”
“不必，带回去收好。”
常福脸上的震惊实在是太过明显，引得萧珩都有些疑惑：“你为何这么大反应。”
连忙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常福低下头道：“殿下给沈姑娘的东西，沈姑娘向来珍惜，更别说殿下自己动手做的了，是以奴才一时有些惊讶。”
萧珩眼神更加晦暗，摩挲着手上的扳指，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她很珍惜孤给的东西？”
“那可不，奴才听沈姑娘身边的琼枝说，去年秋日里殿下跟沈姑娘一起画的夕阳图，沈姑娘命人装裱起来，可宝贝了。”
夕阳图，萧珩记得那画，是他与沈妤陪同母妃去护国寺上香时，母妃看秋日的夕阳实在好看，让两人画下来的。
他未曾问过那幅画的去向，竟是被沈妤带回去了。
萧珩心中微动，一时间有股难以言说的情绪翻涌，让他有些陌生。
“去查查看，快些来禀告孤。”
街市上，谢璟叙一手扛着剩下的糖葫芦大摇大摆地走着，偶尔看见一脸艳羡的小孩，豪气地拔下两根送出去。
“你这是特意买了逗小孩玩还是发善心呢。”看着谢璟叙，沈妤打趣道。
谢璟叙一身少年气，带着有些幽怨的表情：“我这不是出来找你，想着给你买两串，阴差阳错地买了这么多。”
原来谢璟叙去安国公府找沈妤，下人说姑娘出门去了，他便来街上找，顺手买个糖葫芦。
没想到的是，卖糖葫芦的老两口家里儿媳妇要生孩子了，两人着急回去，谢璟叙便一口气都买了下来，两口子千恩万谢。
“哎呀呀，不得了，我们谢世子善心终于发到上京来啦。”
沈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话里调侃的味道简直要溢出来，不为别的，在岭南时，谢璟叙因为可怜卖豆腐的老头，一口气买了上百斤的豆腐，不止宁国公府，连带的徐家上下都连吃了好几天。
吃到后来，阖府上下简直闻到豆腐味就要吐，如今想想，让人哭笑不得。
“多亏了这些小孩，否则，我可能得吃几天的糖葫芦了。”沈妤故作幸运道。
谢璟叙被调侃的耳朵尖都要红了，举起棍子佯装要打沈妤，两人在街市上你追我赶，跑得气喘吁吁。
“不行了不行了，让我歇会儿。”沈妤额头上冒出薄汗，凝白的脸蛋上泛起薄红。
谢璟叙脸上有些复杂，扶着她坐在一旁卖汤圆的小摊上，跟老板要了一碗水。
“阿妤，你这身体怎么弱成这样了，这才跑了几步。”
沈妤小口小口地喝着水，待气息平缓了才一言难尽道：“自从回来，隔三岔五就病一回，倒是不严重，休息两天也就好了。”
说起此事，沈妤也发愁，从四五岁开始，自己身体越发弱起来，若非如此，父亲也不会送她去岭南外祖家休养。
如今回来了，倒是没有幼时病得厉害，偶尔不舒服，也是磨人。
“大约是上京太过寒冷的缘故吧，开了春就好了，阿叙不必担忧，倒是你，怎么会抓住贼人。”看着谢璟叙眉头都拧成一个，沈妤心下感动，岔开话题。
谢璟叙眉目间的忧色并未消失，还是顺着沈妤的话说了下去：“我在屋顶上看星星来着，远远就看见他在人房顶上跑过去，鬼鬼祟祟，不抓他抓谁。”
除夕之夜，谢璟叙追上去与人打斗，没料到这人武艺高强，几乎与他打了个平手，打斗声引来巡防的官兵，才将人拿下。
与此同时，大理寺卿府中来人报案，说大人在家中被害。
“原也没我什么事了，只是太子着实可恨，说我形迹可疑，怎么那么凑巧抓了嫌犯，事关重大，让我在大理寺呆几天。”
谢璟叙一脸愤愤不平，又加了句：“我看他就是看我不顺眼，若不是沈伯父，我决计不在那。”
“太子殿下不是公报私仇的人，这事重大，连父亲也不跟我透露。”沈妤心里虽将人放下了，但也不至于败坏他的品行。
既然阿叙被放出来了，那案子应该是查清楚了，。
卖汤圆的婆婆送来两碗汤圆，谢璟叙将剩下的糖葫芦都送给老婆婆，让她送给买汤圆的人，也好招揽招揽生意。
看无人注意，搬起板凳往前坐了些，压低了声音。
“我跟你说，抓住的贼人初十那日就死了，是中毒死的，毫无征兆，外表也看不出来，只是仵作验尸后才发现，内里都烂了。”
描述实在恶心，看着碗中汤圆，沈妤吃不下去了，只慢慢搅动着，也压低声音好奇道：“中毒？你不是除夕就抓住他了，他若要自尽大可被抓时动手，何必受十日刑呢。”
“那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这事儿实在不同寻常，说是报仇，我看未必。”
被抓时没有自尽，反而十日后中毒死了，不是自尽，那就是被人下毒，大理寺暗狱中的犯人被人混进去下毒，说出去连太子萧珩都要被笑话。
没人混进去，那就是内奸。
都是世家大族长出来的公子姑娘，凡事都懂得点到即止，刨根问底反而不妙，是以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不再谈论。
“沈姑娘。”
清润的声音响起，沈妤回头一看，竟是邢淮时，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姑娘，眉眼清秀，打扮并不华丽，反而落落大方，沈妤心想，这位应该就是莫姑娘。
沈妤起身行了个常礼，邀邢淮时坐下，看着坐在一旁的谢璟叙，邢淮时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
“这位是未婚妻，莫婷。”邢淮时介绍道。
莫婷并不扭捏，起身郑重地行了礼，应该是刚学不久，还并不标准，却格外干练，莫婷知道眼前的人身份必定不凡，不敢贸然开口。
“百闻不如一见，莫姑娘当真与众不同。”沈妤并未夸张，京中众人都说莫婷长相似狐妖，才能魅惑的邢世子弃了婚约，顶撞双亲也要娶她。
今日一见，更是知道谣言不可尽信，莫婷样貌清秀，一看就是沉稳的人，跟狐妖搭不上半分。
“沈姑娘实在是过奖了，莫婷出身山林，这是头一回来上京，沈姑娘与京中贵女也不同。”
这话半分不假，莫婷自从养好伤出门见人，遇见的打量都让人浑身不适，尤其是邢国公府的三位姑娘，眼中的鄙夷之色简直要溢出来。
莫婷深知邢国公府众人看不起她，只要不妨碍邢淮时，莫婷也没想着去讨好她们，只日日在房中做自己的事。
今日见到沈妤，虽也有打量的几眼，但并不让人觉得冒犯。
“明日赐婚圣旨就要下了，过几日户部尚书郑大人的小孙子办满月宴，莫姑娘若是愿意，我与姑娘结伴，也好认一认京中众人。”沈妤笑意盈盈，声音柔和。
听见这话，邢淮时顿时目露感激之色。
户部尚书郑家，她家的小女儿郑如烟正是邢淮时退了婚的姑娘，郑家的帖子下过来，明明白白写了莫婷的名字。
邢淮时原想让莫婷称病，谁知莫婷却拒绝了，她又不是见不得人，何必躲着呢，最后只能绞尽脑汁找个人护着她些。
他是男子，女眷的交际场合他不方便插手，家中三个妹妹对莫婷也是态度敷衍，思来想去竟是沈妤最合适，身份高又好相处。
这话原本是他想要求人的，沈妤主动说了，这份人情不可谓不大，邢淮时默默记在心里。
莫婷和邢淮时对视一眼，默契地起身拱手道谢。
“小事而已，快坐下吧，谢世子买了糖葫芦，你们也去挑几串。”看着两人眉眼之间露出的感情，沈妤有些艳羡。
谢璟叙爱吃甜食，三人说话间，他已经跟婆婆要了三碗汤圆，眼见着他又要招手，沈妤及时拦住，细长的手指伸出，比了个三。
已经三碗了。
谢璟叙见状，默默放下了手。
“怎么只有谢世子回来了，宁国公未回京过年吗。”看着两人无声的言语，邢淮时眸光一闪，开口问道。
谢璟叙挑眉看了他一眼，缓缓道：“我家老头公务在身，我是来看阿妤的。”
邢淮时了然，莫名笑了笑，点头再不多说。
时候不早，街市上的人也少了一半，莫婷两人提出告辞，并肩离开。
“这个邢世子不一般呀，退了郑家的婚，相当于少了一大助力，有气魄。”谢璟叙幽幽道。
“两家的婚事是郑家退的，我眼看着，郑姑娘对这桩婚事似乎也不是很乐意。”
邢淮时是御史，刚刚替皇帝巡完盐，升官指日可待，又是国公府继承人，贵妃的亲外甥，多少人眼里的乘龙快婿，郑家这婚退的过于干脆了。
冷风渐起，卖汤圆的婆婆也要收摊了，婆婆年迈，沈妤握着手站着，看着谢璟叙帮着忙。
岭南风气开放一些，两个人经常溜出来偷吃东西，吃到人收摊才走，偶尔帮年迈的阿婆收拾，街上的小贩们都眼熟他俩。
马车路过，风吹起车帘，邢淮时正好看着这一幕，突地笑了起来。
莫婷有些莫名奇妙，也想掀帘子去看，却被人一把搂进怀里，邢淮时将脸靠在莫婷头上，坏笑着说：“某些人要完蛋喽。”
引得莫婷越发疑惑。
***
次日，整个东宫战战兢兢，准确地说，昨日殿下出门回来时脸色便不好，送进去的茶水、糕点无一例外都被赶了出来。
门外候着的常福千盼万盼，总算将常风盼了回来，常风是萧珩的侍卫，平素只负责萧珩的安全和情报处理。
“殿下，事情查清楚了，沈姑娘不对劲的地方总共两处。”萧珩在书案前抬起头，眸光冷得像要穿透人心，冷声道：“说。”
常风低下头迅速汇报：“据昭阳宫小宫女说，年前贵妃娘娘召沈姑娘进宫，晚膳前沈姑娘去了秋月亭看灯，似是听见您与陛下谈论了什么，沈姑娘当下就变了脸色，呆坐在亭子里吹了很久冷风。”
萧珩脸色一变，蓦然间明白了什么，手中的笔在宣纸上留下重重一画。
那日说了什么，他自然记得，“沈姑娘母亲对母妃有救命之恩。”
怪不得那日回昭阳宫，沈妤一路上都很沉默。
萧珩闭了闭眼，手上的青筋隐隐浮现，哑声道：“还有呢。”
“邢三姑娘假借沈姑娘的名义将您骗去宝食楼，同时借平阳侯府周大姑娘的名义将沈姑娘骗去，您与邢三姑娘的话，沈姑娘在隔壁都听见了。”
砰的一声，是茶碗碎裂的声音，尖锐的瓷片散落一地，常福按捺住心中的惊异，跪在了地上。
萧珩眉眼冷若冰霜，紧抿的嘴角透出几分怒气，冷笑一声：“邢兰溪，胆子真大呀，竟敢算计起孤来了。”
常福心里已经被邢三姑娘这一番动作砸懵了，这是什么天大的胆子，计策处处都是漏洞，偏只要沈姑娘听见了，那就成了。
那日的话，真真是往沈姑娘心上扎，设身处地，常福都觉得心疼。
“常福，去传旨，邢三姑娘不敬尊长，欺上瞒下，让舅舅将人送出上京城。”
萧珩脸色有些颓然，怪不得沈妤会提出让自己想办法解决婚约，竟是因为她听见了那些携恩图报的话。
甚至，萧珩当时都没有否认。
倏然抬眼，像是想起了什么，萧珩整个人一震。
拒绝赐婚，他拒绝了母妃在沈妤及笄时赐婚。
沈妤全都听见了，她以为自己厌恶她。
萧珩再也坐不住，大步流星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