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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失落风灯(1 / 1)

两人埋头稀里哗啦吃干抹净,卫素瑶收拾了餐具,摸一摸自己肚子,发现康熙老是让自己尝那个吃这个,到头来好像自己吃得比他还多。

不过经此一趟分食,卫素瑶对康熙这人是大为改观,他话不多,表情更是少,只透露冰山一角,然而端看他做的,疏离之下倒有点体贴温和。

想起惠嫔早上分析康熙的话,看来他就是想跟自己一块吃宵夜了,额这个...倒是有点超出自己想象了。

“皇上,您对今晚的宵夜还满意吧?”

康熙正捧了一本书看,闻言点了头说:“不错。”

得到肯定回答,卫素瑶眉眼一弯,没想到这么顺利,她捏着食盒的提手,试探问:“那奴才赔罪应当赔得差不多了吧?”

是不是可以下班了?她期待康熙再一点头,然后就能走咯。

康熙放下书,看着她认真说:“差很多。”

卫素瑶一愣,忽然像炸毛的猫,“怎么会,您明明吃得很开心,你可不能耍赖啊!”

康熙神情庄重,站起身踱步走向她,而后面无表情说:“君无戏言,卫素瑶,你屡次冒犯朕,一顿宵夜就妄图勾销所有账么,朕没这么容易就叫你打发。”

气氛又严肃起来,卫素瑶发现自己根本处于被动地位,东暖阁的空气全由康熙做主,他让轻松就轻松,他让紧张就紧张,她很讨厌这种失控的感觉。

“那皇上还要奴才做什么?奴才还得做多少事情才算完?”

康熙盯着她,“陪朕消消食。”说罢他也不等卫素瑶回应,兀自推门出去。

暖风带着草木熏香扑面而来,吹起卫素瑶额前碎发,外面空气清新,叫人心情无端好转。

赵昌递了个风灯过来,卫素瑶顺手接过,看见康熙背影没入黑暗,她赶紧追上去,他走得可真快。

“皇上您要去哪里消食?”她终于小步跟上康熙,喘着气给她掌灯,然而两侧灯火十分亮堂,似乎掌灯十分不必要。

“御花园。”

卫素瑶心想御花园好,她也想去看看,她笑盈盈说:“奴才还没去过呢。”

康熙侧过脸来,瞧她一脸期待,说道:“其实晚上看不见什么,咱们随便走走。”他的声音被暖风吹散,显得缥缥缈缈的。

两人安静走了一会儿,卫素瑶觉得此时心里很静。大约在这一刻,吃饱喝足,有大boss在旁镇场子,她也清楚大boss是个不错的人,无一事可担心,亦无人强迫她做事。

想到康熙方才为了叫她出来消食说的话,卫素瑶莫名好笑,“皇上,奴才是看着很难说话的人吗?”

康熙回眸。

“你想让奴才陪您走走,可以直说嘛,说什么...朕没那么容易叫你打发...”她学着康熙方才说话的口气,“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要我割肉喂鹰呢,其实这种小事您不用拿身份压我,正常人之间都能做呀。”

康熙望着前方,步子却迈得比方才略大一些,卫素瑶因此和他拉开了点距离,不由加快脚步跟上。

见他不回应,卫素瑶只好总结前言做个收尾:“我是想说,我很好说话的。”

康熙驻足,似是在思考什么,“哦,这样么?”

卫素瑶补充说:“只要不是为难人的要求。”

康熙点了点头,极郑重地“嗯”一声。

卫素瑶这便放了心,跟在他后边走着,两侧宫道的石灯灿亮如月,照得石板路的缝隙纹理清晰可见,卫素瑶感慨,要是早点更新照明设施,她前晚上也许就不会迷路了。

“路边这些石灯前几天还很暗,怎么换了这样粗的灯芯?”她晃一晃手中风灯,“提这玩意儿突然显得有点蠢呢。”

康熙笑笑,望着前方,柔声道:“亮一点不好么?”

卫素瑶心头一颤,讷讷答说:“好。”她觉着这声音这语气有点熟悉,兴许是哪天做梦遇到过的。

两人又再走一段路,康熙指着前方道:“御花园到了。”

果然,夜晚的御花园看不清什么,比起眼前一堆黑团团的草木影子,灰蓝的天际反而显得更亮一些,依稀能看见远山的影子。

弦月遥悬山头,皎如银钩,烟雾似的清辉从天上倾泻下来,卫素瑶看见头顶有一些弯曲的银色轮廓线,想是茂密树冠的轮廓,草丛里每隔一些距离放了光线微弱的风灯,散发出一团一团的稀薄的橘色灯光。

自从来到御花园,卫素瑶一下子感到视线模糊,除了大团的黑与灯光的吉光片羽,她压根感知不到黑暗中物体的形影,不由地把手中风灯举高了,一直抬到眼前,才恢复视线。

放下风灯,又是一片模糊,抬起风灯,恢复局部视物能力。

好了,她终于肯定原主有夜盲症。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啥也看不见。卫素瑶自嘲。

自嘲完,风灯所照的范围内,哪里有康熙人影?

卫素瑶提灯慢慢往前,脚边有热闹的蝈蝈叫,夹杂蛙鸣,蚊蝇绕耳,还有草丛中窸窸窣窣的蹿越声,小动物小虫子很多,唯独没有大男人。

他一定就在不远处,只是小小风灯,烛影摇曳,纱罩一隔,照明范围实在有限。

“皇上你人呐?”她干脆喊。

风灯靠近脸颊,橘红灯光衬得她脸红彤彤的,烛火把周围空气烫热,她脸也开始燥热发烫,鬓发间留下了汗。

“皇上?”

喊了两声,没听见回应,卫素瑶心里没主意,只觉得黑漆漆的夜里,四周难辨,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脚下,一步步沿着石板路往前走,也不知道会走到哪一头?离乾清宫更远还是更近?

卫素瑶擦了脸上流下的汗,蚊子在她脖子上叮了两个大包,燥热中平添瘙痒,她烦躁地挠脖子,一个松手,风灯掉到草丛,磕到下面的岩石上,滚了两下,坠入岩石之后的池中。

橘色微火在池面挣扎闪动,映出四周盏盏如圆盘的荷叶、几朵孤标傲世的白莲,没多久,烛光倏然湮灭于涟漪之下。

天地又暗了。

卫素瑶伸出的手凝滞在空中,瞠目结舌,欲哭无泪。

她继续挠了两下后脖子刁钻的一个蚊子包,摆烂了,对着虚无空气喊道:“皇上,我先回去了哈。”

说是这样说,夜盲人士要怎么回去,是个问题,她真怕一个不小心跌池里。

摸索着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无助感如浪涌上来。

她想起小时候在山里玩,自己专注着烤红薯,小伙伴们走了也不知道喊她一声,她一个人被落下,凭记忆往回走,走着走着天就黑下来。

山路里哪有灯,黑压压的,抬头只见灰白的天和参差的树影,四周一切难辨。她在黑夜里睁圆眼睛,盯着脚下的路,一步步走。

当时只觉得永远也走不完,山道旁有零星的小屋,但并不是自己家所在的那一排,远处有凶悍狗吠之声,也并不是自己家养的那只。那一晚真是孤独极了。

后来,就那么被她找回了家,奶奶正在客堂里给弟弟洗脚,惊异她竟然不在房间里,爸妈早已熄灯睡觉。她在山上烤的红薯还没熟就放弃了,那会累得腿都快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自己去灶头上找了一只白馒头啃,白馒头里居然有肉馅,冷的,可是她吃得好香好香,忍不住又拿了一只,她当然知道可能把弟弟的份额也吃掉了,明天会被骂,可是什么也管不了...

此刻又是相似场景,自己被伙伴落下,她必须一个人想办法回去,没有人记得她,不会有人来找她。

她恨自己又太容易上当,以后不要轻易给别人做事,不要轻易对人展示好意,最好不交朋友,对,不跟人打太深交道,他人都是靠不住的,怎么履行了十几年,今朝又翻车了呢?

就因为他是皇帝?不行,以后皇帝也不能例外。

“你怎么跑到这了?”

背后有个声音响起。

卫素瑶知道是康熙,只是莫名其妙的,她又觉得这声调仿佛不止是康熙拥有的,连这场景都有些熟稔。

“灯也弄丢了?”

康熙走到她前面,说话时呼出的气息落在她额头,痒痒的。

“怎么搞的?”

卫素瑶满腔委屈和愤怒,“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跑哪去了,人都看不见,灯,灯掉了啊,它自己掉河里的,我有什么办法!”

康熙一愣,迟迟地,柔和地说:“是我不对。”

卫素瑶往后一退,没想到皇帝认错这么干脆,她一肚子的火像淋了一盆冷水,想发发不出来,只得闷闷道:“我夜里看不见,走走就到了这儿。”

她听到很近的呼吸声,忽然微一停滞,低沉声音带着丝懊悔:“我忘了你看不见。”

黑暗中一阵窸窸窣窣声响,她的手被凭空捉住,几根有力而温暖的手指捏着她纤细手腕,指腹、骨节碰触到她手背手腕。

也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卫素瑶只觉得腕上凉凉的,似乎是系了一根绳子,低头看去,有一团微弱绿光在她大腿前边闪动。

她抬起手,手腕上似乎是挂了一个荷包,轻极了,那荷包会发夜光,随着她手腕摇动,在下边一晃一晃,只是这绿光辐射力极低,并不能照亮四周,只能看见周围一寸之内的空气里浮动的细小虫蝇。

康熙道:“送你的,萤火灯。”

卫素瑶好奇地去摸荷包,原来这并不是荷包,是个极透的纱布袋子,里头团飞着许多萤火虫,绿光荧荧,倒是稀奇有趣,她把玩得不亦乐乎,忽然意识到,“你刚才就在抓萤火虫?”

“是,我想看看,囊萤夜读是确有其事还是夸张之说,现在知道了,”康熙笑道,“是古人为了劝人勤勉编出的故事。”

“这你也信。”卫素瑶承认她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气消了大半,吐槽说,“你真幼稚死了,你想,抓一把萤火虫要能照明,要蜡烛做什么,蜡烛有走水风险,光线摇晃不稳定,若萤火堪用,夜间卧房照明肯定就选萤火了呀。”

康熙眼中明亮,笑道:“正是这个道理,不过,绝知此事要躬行,推论未必准确,试过,方能下结论。”

他见卫素瑶时不时挠脖子,便道:“咱们回去吧。”

他这样说,卫素瑶却并不动,因她压根看不见路,准备等康熙在前面先走,她则听音辨位跟在后面。

然而康熙并不动,倒是她手背一热,被一张大掌覆着握住了。

卫素瑶心猛地吊起,下意识抽回手,那绿色萤灯便在黢黑中来回游荡。

“不要逞强,随我走。”

她停了挣扎,乖乖就擒,被他握住,掌心触到一方厚实温凉,她知道是康熙的玉扳指,真是好货,连她这不懂玉的人摸着都觉油润。

她眉心微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一次冒上来。

这玉...这手...他方才在暗中的一声声温柔的“我”,不再是威压的“朕”,多么熟悉,那些被熏风吹起的声音落进她耳朵里。

卫素瑶脚步一顿,她咽了口水,颤声道:“皇上,皇上你...”

“怎么?”

“皇上,你是小公公。”

对面似乎是一顿,卫素瑶感到握着她的手忽然指腹一按。

夏风温柔拂面,把那茉莉栀子榴花的芬芳和对面人的匀称呼吸一道送过来。

良久,康熙微微一笑道:“两天了,倒不算太笨。”

卫素瑶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听得这句“两天了”,一股羞恼罩上来,怎么不算太笨?两天了才认出,妥妥的笨蛋啊,他在说反话。

只是管他正说反说,她也懒得纠结,笨与不笨,都不影响她为人如此。

“皇上您早就认出来了对不对?”卫素瑶往下一想就发现不对劲,“您不止早认了出来,还故意装蒜!好啊!”

康熙轻笑,眼眸在黑暗中炯炯,似深潭映月,微波流转,“你认不出,我也无可奈何。”

总不能招她前来,跟她说,朕是给你拿包子的公公,而她一脸茫然,早已忘记。

卫素瑶的确没把那晚的事放心上,因为之后一去延禧宫,和惠嫔斗智斗勇就占据了她整个脑袋,做梦都是在摆脱惠嫔。

她以为四周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便没有刻意掩藏表情,然而实际上,对康熙来说,习惯了黑夜之后,能瞧见朦胧月色下的万物,包括池上清漪白莲,包括脚边岩石缝隙窜生的青草,包括她额头的汗珠,她的表情,她眼里的懵和心虚,一切都告诉他,她的确是忘了。

“我那日拿了你一对耳坠,回去还你。”

卫素瑶爽快道:“不用了。”

“不用?”

“奴才无所谓的,皇上如果嫌占地方,就随便赏给谁吧。”

康熙道:“原来你这样不在意。”

卫素瑶疑惑:“就是对耳坠嘛。”极普通极简单的款式,只是惠嫔骗小宫女们开心的工具,大概换不了多少钱。

“想必你拿回去也不戴,朕替你处理了吧。”

卫素瑶想了想,康熙赏什么对方都会很开心吧,小首饰倒能发挥出大价值于是很赞成:“也好。””

康熙牵着她往回走,不知为何,那窸窣虫鸣,来时觉得热闹,现在听来,只觉衬得夜色更为清寂,他心里也有些落寞。

两人回去时,殿内灯火通明,康熙放开卫素瑶的手。

赵昌侯在廊下,边上另立了一个清癯太监,慈眉善目,手里端了一方小银盘,银盘里一摞绿头牌,下缀茜红穗子,这太监便是敬事房总管顾问行,二人一齐迎过来。赵昌见去时的风灯回时已不见了,脸上浮现茫然,瞅向后边的卫素瑶。

康熙道:“朕失手把灯落池子里了。”说罢便即入东暖阁。

顾问行轻步跟进去,双手拖着银盘,不卑不亢地在地上磕了个头,银盘里的绿头牌纹丝不动,稳稳当当,他声色清淡地道:“请皇上示下。”

康熙朝前漫走了两步,便就在窗前炕上坐下,两手虚虚交握,神色间透出几份疲惫,“不必了。”

顾问行点一点头,“奴才告退。”便就起身轻去了,到得门口,觑见檐下立着一个娇俏宫女,腕上挂个泛着绿光的小袋子,旁边赵昌正拿着布袋子新奇把玩,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

他觉这小宫女面生,康熙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太监,从没有宫女,因此不知她是哪处来的,但终究未多问,只是上前扯了赵昌衣服,低声提醒:“皇上心绪不佳,仔细伺候着。”

赵昌立即收了玩闹的笑脸,规矩侍立在门口。

卫素瑶也觉得自己该走了,想起食盒还在东暖阁里,要敲门进去取回,赵昌忽然拉了她,在她耳畔问:“你惹皇上了?”

“我没有啊。”

“那顾太监怎么说皇上心绪不佳?”

“我不知道,回来之前时候好好的呢。”

赵昌也不明白了,只肯定地说:“顾太监不会错的。”他郑重道,“你敲了门进去,轻轻地拿食盒,轻轻地走,不用多嘴,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最烦咱们行这个礼那个礼。”

卫素瑶点点头,依言敲两下门,听到里头一声轻咳,赵昌在后头道:“进去。”

她得了指示,轻手轻脚推门进去,入眼就见中间书案前坐着的康熙,正提笔书写着什么,此时遽然抬头望来一眼,复又低下头书写。

卫素瑶瞅准炕桌上的食盒,提了立走,倒退着出去,正要掩门,康熙倏然抬头,一道目光远远射来,如箭矢正中靶心,对上卫素瑶视线。

卫素瑶怔愣一瞬,见他轻蹙眉头,是有心事的样子,明明方才在御花园时似乎还挺欣快温柔的,一回来就沉重起来,又成了个难以亲近的皇帝。

见他手中提笔,却顿手不写,想他是忧虑国事、伤神劳心所致,自己以前上班虽然苦,但好歹有同事陪着一起干活,有同时代千万青年陪着一起996,心中困惑苦闷皆有人共情。

但此时此地,皇帝只有一个,坐在这暖阁书案前的人只有一个,全天下只这一人做着康熙朝的皇帝。

看着威风,也是有点可怜。

她对他举手挥一挥,腕上纱布袋子在眼前晃动,满屋子明黄烛光照耀下,纱布袋子里的微弱绿光几乎可忽略,但卫素瑶还是看见了纱布里一粒粒的绿点子在隐约攒动。

她努力朝他绽开个明艳烂漫的笑容,安慰道:“皇上,奴才先告退了,您早点休息,想不通的事情或许睡一觉就想通了。”之后退出去掩了门。

夜色收缩成一道竖线,连着那杏黄衣衫一道被挡在门外。

康熙狭长凤目收回视线,目光略有怔忪。

鸡狼小楷笔的毫尖墨汁早已干涩,他复又蘸取一点墨汁,在那本记录日常所见所闻的小册子上,继续写道:“至于囊萤夜读,今朕寻觅御花园灌木之中,取萤火虫百枚,盛以大囊照明,然夜中五指不能辨,此书之不可尽信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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