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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神明左手(1 / 1)

凌晨三点,审讯室内灯光倦怠。

窗外,暴雨如期而至。

雨水激荡起的潮气从窗缝儿钻进来,扑在少女的颈窝,像被蛇冰冷而粘腻的躯干紧紧盘住,恶心、乏氧、窒息。

姜暮被禁锢在靠窗的铁椅里,纤细的身板绷得又僵又直,状似平静地克制着肌肉控制不住的震悚,泛白的指节用力地摩挲着校服外套的棉质压边——两天前的下午,小双山县矿泉水厂水泵检修过程中,工人们在蓄水池里发现了一具男尸,死相狰狞、惊愕、不甘。

玻璃窗上的硕大雨点汇聚成流,投映在少女苍白的脸颊上,宛如豆大的汗珠正沿着毛孔缓缓流淌。

她漆黑的瞳孔里蔓延着悲怆和恐惧,隐约还有三分激越——人死了,她的秘密将如同雨水消失在雨夜里,无声无息。

“咔啦——”锁芯转动的声音从身侧传来,像蛇的驱干将少女颈椎勒断的脆响。姜暮浑身猛地一震,偏过头,目光上移,落在走进来的中年男警官身上。

他头发凌乱,发梢湿漉漉的,穿着橄榄绿色警用雨衣,手里分别端着一个露出铁锈的红双喜搪瓷杯和一只藤编暖水瓶,腋下夹着线装文件本,走动间隐约露出一截传呼机的银色链条,胸标上写着刑警谢东。

他把雨衣脱下,挂在墙角,剁了剁雨靴上的泥。

姜暮闻到了一股腥味——血腥味,还夹杂着小双山上被夜雨打湿的土腥味。

刚出外勤回来的谢东双目难掩疲倦,熬过鹰似的眼白殷红殷红的,双眼皮打着五六层褶,看起来干涩而沙疼。他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拉开椅子坐下,快速浏览资料后抬头审视她,目光研判,笔直而犀利,像一把扳手,能把人的灵魂钳住,所有秘密在这双眼睛下都将无所遁形。

“姓名。”

谢东开口。

“姜暮。”

“年龄。”

“十五。”

她的声音细弱如蚊蚋,柔若无骨。

谢东对照资料上的内容,再次抬头审视姜暮,少女毛茸茸的发丝羊毛卷一样打着旋,汗湿打绺,狼狈地贴在额头密密麻麻的红疹上,额角发蓝的血管鼓出,双颊潮热红胀,肩膀明明狭窄瘦削,却穿着又厚又重、又肥又大的蓝色冬款校服,在这闷热的季节里,显得笨拙又怪异。

谢东低头粗略翻看尸检报告,死者死亡时间在6月30号晚上10点到11点之间,伤口十四处,致命伤为利器刺割右颈动脉所致。

凶手做案后,将尸体拖拽到小双山矿泉水厂二号泉眼附近的水泵房,从泵站抛尸到蓄水池里,泡了六天六夜,尸体已腐烂,呈巨人观,无法从尸体表面判断出任何约束伤、抵抗伤或者威逼伤,也无法提取到任何他人皮屑或残留物。

作案工具初步判断为,单刃、尖口、长度不短于十公分,宽度在两公分左右,且刀尖角度不大于二十度的锐性致伤物,这样的刺器很常见,种类非常多。

目前找到一把剔骨刀,初步认定可能是作案工具。

案发当晚10点30分左右,有证人看到一名穿水厂二中校服的人,在蓄水池旁与死者发生剧烈争吵,由于当晚天色黑,又下着暴雨,那人用校服蒙着头,且始终背对证人,所以证人没有看清那学生的脸,但可以确定的是,那学生的校服背后画着一坨很大的……一坨很形象的大便。

10点50分左右,另外一名穿水厂二中校服的人往山下跑去,也用校服蒙着头,不过校服后背上却写着巨大的“朝”字。

他们去二中问过,校服外套画大便的学生只有姜暮一个,写“朝”字的就是张朝本人。

谢东合上报告,展开审讯记录到空白页,再次抬头看向她。

“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谢东问。

“因为……因为张叔叔被杀了。”

姜暮垂下头。

“你怎么知道是被杀而不是意外?”

谢东十指交扣,眯起眼睛,即便连续工作二十几个小时,这位警官仍然保持着绝对的敏锐度和警觉性。

“邻居……都这么说。”

桌下,少女的手指不自然地交缠。

“在你眼里,死者张文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很……很好的人。”

“据我所知,张文斌性格暴躁,经常殴打他的儿子张朝,你住他家对门,你不知道吗?”

“知道。”

“那你还觉得他是很好的人?”

姜暮抬眸,用力掐着泛白的骨节,“他对我不会那样,他……他很好,真的很好。”

谢东停下两秒,目光锁定她,凝视她,少女的脸颊红一阵白一阵,羊羔一般湿漉漉的眼睛怯生生地凝望着他。

审讯室里空气闷窒,充斥着少女身上逐渐腐败的汗味,以及他警服上若有似无的腥味。

氧气像被抽走,越来越稀薄。

“案发当晚,你爸在新城饭店请死者吃饭?”

姜暮点头,“我爸……我爸是矿泉水厂的财务主任,副厂长出缺,我爸那天……那天其实是想请隔壁李叔叔吃饭的。”

“李叔叔是谁?李舰?矿泉水厂的厂长?”

“是。”

“当晚吃完饭,你有没有去矿泉水厂见过张文斌?”

“我……我去过矿泉水厂,但没见过张叔叔。”

“为什么去矿泉水厂?”

“从那里……回家……比较近。”

“下了那么大的暴雨,你不从大路走,一个人敢去山上?”

“那条路我常……常走,闭着眼睛也能到家。”

她手指用力掐着虎口。

“你当晚和张文斌在矿泉水厂因为什么发生了争执?”

“我……我刚刚说过,当晚,我没有……没见过张叔叔。”

空气静了,窗外雨点噼噼啪啪。

少女脸上的汗水化开,浮上一层糖稀般闪亮亮的粘稠的光。

谢东端起搪瓷杯,喝茶提神。汤色渐浓的金骏眉飘散着浓郁的茶碱味。

口供和证词有差异,要么她撒谎,要么当晚与死者争吵的人不是她,但又能是谁呢?

谢东目光落向她的蓝色校服上衣,颜色鲜亮,像是崭新的,可那衣领仿佛已经被反复洗涤熨烫过无数次一般,服帖地呈八字分向两边,露出里面被汗水溻湿的白色背心,谢东只肖看一眼便觉得燥热难耐。

“你只有这一套校服?” 谢东问。

姜暮不自然地微微向后挪动僵硬的肩膀,把校服领口拉链拉到最顶端,使软踏踏的领子立起,让自己的下颌艰难地躲进领子后边。

她垂眸说,“我……我原本还有一套。”

谢东注意到她的自我保护性动作,提高警惕,“另一套在哪?”

“被同学画了……大便,我觉得恶心,就洗了,晾在阳台上,然后……然后……不知道哪里去了。”

“你的意思是说,校服丢了?”

“是。”

“案发当晚,你穿的是哪套校服?”

“身上这套。”少女垂下睫毛,努力遮蔽住神色。“原本那套在那天之前就已经丢了。”

谢东目光在她脸上逡巡,良久问:“好,那么说说你是几点到达矿泉水厂的?”

“不到十一点,大概十点五十分左右。”

十点五十分吗?谢东放下笔,“啪”一声合上审讯记录,他靠在椅背里探究地盯着姜暮看,那目光如x射线,要把她看透。

他低头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在桌子上把烟丝磕紧实,抬头询问:“可以吗?”

姜暮点头,“可以。”

谢东低头点烟,打火机冒出微弱的蓝色火苗,“我有证人,能够证明案发当晚,你和张文斌有过争吵。”

姜暮眼底浮现一丝惊讶,激动,“不可能——”

“你是觉得暴雨太大,不会有人看清你?”

谢东点燃香烟,扔下打火机,打火机在桌面上快速打着转向姜暮滑动。

姜暮被烟呛到,猛咳嗽两声,注意力被打火机分散。

“不是,我没有,我没有跟张叔叔争吵,我没有。”姜暮眼里浮现惊诧和恐惧,她极力解释:“我……我到蓄水池旁边的时候,什么人……什么人都没有。”

“我们对死者指甲里提取的皮屑进行了DNA检测,与你的相符。”

谢东的眼睛隐藏在烟雾后边,眼神缥缈,语气真假难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跟他根本就没有过任何身体接触……”姜暮惊慌失措地搓着、揉捏着手指。

不多久,她微怔,突然不说话了。

窗外的雨点更急促了,杂乱无章地拍打着玻璃窗。

“所以你们只是吵架而已,并没有过身体接触对吗?”谢东叼着烟,眯眼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他突然笑了出来,“另外,我有说过你和死者是在蓄水池旁吵架?”

姜暮怔忡地看他半晌,突然血液翻腾,“不是——”

“案发当晚,你穿着那件被画了大便的校服,去小双山矿泉水厂见张文斌,你和他因为某些事开始争吵,在争吵过程中,你非常激动,不小心,你的刀刺入他的脖子……”

谢东提高声量,加快语速。

姜暮只觉身体像被扔进一台洗衣机,她被疯狂旋转,搅拌,脱水,她否定道:“不,我没有。”

“还不承认?如果你认罪,我可以帮你向法院请求从轻判决,毕竟你还未成年,法庭会给你机会。”

“我……我没有什么可承认的。”

她捏紧校服的棉质压边。

身后,暴雨越来越急躁、猛烈。

“根据证人的证词,假设死者被十点三十分出现的与他争吵的人杀死,你十点五十抵达小双山,应该会看到尸体或痕迹,但你却说没有。假设死者是被十点五十分出现的人杀死的,那么,你十点五十到小双山,恐怕会目击他的杀人过程。但你刚刚说,你没见过张文斌,你什么人都没见过。”

谢东抬起眼皮,透过烟雾看她。

姜暮摇头,“这只不过……只不过是你的假设,你有证据吗?无中生有……是警官您的惯用伎俩吗?”

谢东沉下嗓音,“姜暮,我在给你机会,你最好坦白从宽,把犯罪经过、犯罪事实交代清楚,你要是再不配合……”

“我没有杀张叔叔——”姜暮突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她瞪着通红的眼睛看他,“我没有做过。”

良久,她急切又痛苦地喃喃自语,“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他不该死。”

如此真挚而生动的表情不像是表演,谢东有那么一刻竟然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还有哪里不对?

他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团灰白色烟雾,把淡黄色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锁眉,重新将案情在大脑里过一遍,问:“好,你的校服什么时候丢的?”

“六月……六月份下旬,不,是六月中旬,具体哪一天记不清了。”

“晾在阳台上,然后丢了?”

“是。”

“谁有可能会偷你的校服?”

“不……不知道。”

“有人能证明校服在案发前丢了吗?”

姜暮顿住,想了好久,最终摇头,“没有。”

“也就是说,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当晚和张文斌争吵的人不是你。”

姜暮百口莫辩地看着谢东,眼里浮现慌张、害怕。

“那你怎么能证明那个人是我?”她问。

谢东拿出一个方形透明塑料证物袋,里面放着一张书签,书签纸质一面已经潮湿褶皱,封有塑料封膜的另外一面却没有一点破损,上面印着漫山遍野的红枫叶和从土壤里喷薄而出的泉水,落款是小双山矿泉水厂图书馆。

“知道这是什么吗?”谢东问。

“这是……”姜暮手握成拳,眼睛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

“我们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谢东直视她,证物袋在她眼前晃荡,“熟悉吗?”

少女的身体霎时间像被放了气的皮球一样委顿下去。

“你刚刚说,你去矿泉水厂是因为回家比较近?”谢东问,“张文斌当晚到新城饭店吃饭,去程开车,回程却独自一人冒雨从矿泉水厂回家,这不符合逻辑,除非……”

姜暮眩晕,喘不上气,她拧起大腿内侧的肉。

谢东把书签放到她面前,上面隐约可见一个 “见”字的痕迹,尚能看出是端正隽秀的正楷,周围是被深蓝色钢笔水洇湿的污渍。

谢东:“……除非,有人约他。”

谢东:“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你?”

谢东:“你因为什么约他?又为什么在那么晚的时间约在小双山那么偏僻的地方?”

谢东:“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眼睛里长了勾子,要把她抽筋拔骨从里翻到外,要把她试图埋葬好的秘密再从棺材板里掀起来。

姜暮无处可退,身体像被推进冰冷的海水里,她的眼前都是气泡,海水渐渐填满她的耳孔,填满她的喉咙,填满她的马尾藻式的肺。

她张着嘴巴,瞪着眼睛,看到海面上的艳阳像巨大的花萼,光芒四射,五彩斑斓。

她的故事,恐怕要从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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