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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佛间竹(1 / 1)

余镜台前世是个大学生。

辛辛苦苦高考奋斗十几年,大一报道当天就被车撞了的倒霉脆皮大学生。

当他从无边的黑暗中再睁开眼时,已经来到了修真界,成了玄灵寺的一员。

他从头开始,从咿咿呀呀的婴孩慢慢长大,不抱怨现在,只憧憬未来。

像是玄灵寺里慢慢抽条的青竹。

为什么只会防御呢?

因为“修真界第一盾”的称号很帅,因为自己更擅长防御术法,因为太怕O就全点防御值了……

才怪呢。

是因为胆怯。

余镜台害怕使用攻击术法。

玄灵寺是佛道一脉的和尚庙不假,但他们的不杀生范围里,可不包括作恶多端的妖魔邪道。玄灵寺作为五大宗门之一,凡是精英弟子,必要入执法堂历练,但能在执法堂内站稳脚跟的人,手上哪里是完全没有杀业的。

前世的生活无法磨灭,遵纪守法早就刻在了自己的心里。即使邪魔歪道因为一己私欲害死很多人,捉拿消灭他们是执法堂每个人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无论一个人犯下了多大的罪业,无论他多么罪该万死,他个人的生命对于前世生活一直在学校中生活的余镜台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在现代的生活中算不上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起码在学校里做不到不看闲书。他曾在课间借阅过同桌的修真小说,也曾幻想过自己如果身处修真界,必定要当一个斩妖除魔,威风凛凛的修士。什么妖魔鬼怪邪道厉鬼,统统都要在他余镜台的手下乖乖归顺降服。

可他做不到。

他的根植于心的道德感习惯了之前的世界,习惯了能夺走生命的东西只有时间、法律和病魔。

而不是听起来如此残酷的弱肉强食。

他也曾经疯狂的给自己洗脑,让自己适应异界的法则,拿出高中卷王的态度把玄灵寺现有术法全部学了个遍,把自己卷成了一株卷心菜,卷到师弟以为之前一直消极摸鱼自己被什么东西上了身,当着他本人的面念经驱魔。

最后被余镜台以“感受师兄的爱”的名义锤了一头包。

余镜台甚至尝试系统脱敏,偷偷跟着执法堂的师兄们去处理邪修。

但他在半路又回去了。

我做不到。

余镜台无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无数个睡不着的星夜里,当个咸鱼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转了无数次。他想在有修真的世界好好活着,盖个小房子,垦垦地,种种菜,养几只猫,再养条狗。偶尔兴致到了,就收拾包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去探索脚下的未知世界。

但他不能。

他是作为玄灵寺的下一代希望诞生的,天生佛骨注定他必须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来。他生来就有思想,也能看懂众人脸上的各种表情和眼底期许。虽然按照宗门人性化的风气,他也完全可以做个躺平摆烂的闲人,但师父、师兄、师弟、甚至是打饭的大娘,他们都对自己抱有着期待,期待这自己是否能达到百年前上一个天生佛骨的圣子的成绩。

他无法拒绝他们的期待。

余镜台喜欢在寺里的竹林里坐着发呆,他喜欢看竹笋一点点长成竹子的过程。在缓解不掉的压力中,他重操旧业,开始写东西。从狗血小说到拉郎配的同人话本,各种现代狗血梗和cp文学让他成为炙手可热的写手,他也从一开始的发泄变成了热爱。

他喜欢文字在自己笔下栩栩如生地呼吸。

他想变成笔下的主角,惩恶扬善;做个“十步杀一人”的侠客;做个“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龙傲天;做个“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的正义剑圣。

但他做不到。

他不愿意看到对他这么好的那些人眼底的失望,又苦苦求了师父叫他下山,又一次直面邪修。那个邪修已经走火入魔,喝尽了他妻儿的血。他的妻子看起来受了很多苦,从被打被骂到呼吸丧尽的整个过程都没什么表情。就连那个孩子也小小的、瘦瘦的,像只干巴巴的猴子。

他第一次用锡杖杀死了邪修。

柔软的血肉和暗淡的眼神混合穿插着无尽旋转扭动的恶意,像是最锋利的剑,穿透了余镜台的一切。

在那一刻,余镜台听不到其他师兄师弟的声音,有种很奇怪的力量好像操纵了他的声带,剥夺了他发言的能力。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杀掉一个恶人。

他想用“为民除害”这样来掩盖他的慌乱,但终究晕倒在师兄们面前。而一向古板的师父,在了解了事情经过后也只是摸摸他的头,向以往一样在他手心里放了几颗糖。

糖是他最喜欢的口味,很甜。这次却好像放的时间有些久了,在他舌尖泛起微微的酸涩。

“对不起……”空荡的佛寺内,余镜台抓着糖:“师父,我下一次会做的更好的,不会让你失望的。我这一次是低血糖了……”

他有些语无伦次。

“镜台。”玄灵寺的主持是人们印象中佛修慈眉善目的模样,“金钟罩练到极致,也是一种本领。”

“去做你喜欢的样子吧……”师父罕见地放下了严厉的态度,“我们老头子还年轻呢,不至于让小辈这么苦恼。”

余镜台又回到了那一天。

邪修的眼白上遍布血丝,眼球也隐隐泛着不详的红光,不详的血液像树枝一样交错在他的手臂上。他扔下已经失血而死的妻子,像是扔下一个破布人偶。被妻子死死护住的婴孩摔在地上,给地面染上了一片猩红。

“黎萤这家伙,嘴是在我们玄灵寺里开过光吗。”二人猝不及防地对视,吓得余镜台噔噔噔倒退几步,下意识给自己套了一个金钟罩。

“这是幻境吗……”余镜台还在疑惑间,那邪修已经朝他奔来。邪修双手呈爪状,指甲是一种不正常的尖锐,余镜台甚至听到了他移动时冽冽的破空声。

“铮!”

锡杖卡在邪修双爪之间,蓬勃的灵力攒于瞬间爆发,硬生生逼退邪修数步。余镜台又给自己套了一个金钟罩,确保自己可进可退,手中锡杖散发着威严无比的金光,看似胸有成竹,实则心中方寸大乱。

这个情景,这个背景,按照一般套路来说,偷袭的那家伙不会是要我再经历一遍这个时间点吧,我……要再杀掉他一次吗?

余镜台只是愣神一瞬,那邪修已经重新奔来,身上的血渍散发着浓浓的恶臭。他一下又一下攻击余镜台的要害,速度之快让余镜台只能后退一步又一步的防御。

“为什么不杀了他呢?”

一个轻柔的声音绕在他耳旁,带着浓浓的娇媚和诱惑。

出现了!在幻境中引诱人心的声音!

余镜台看似冷静,实际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

余镜台:烙铁我们的手段不要这么老套啊啊啊啊!!!

“只需要抬抬手,你的武器就能轻易地穿过他的心脏,你就摆脱这个困境了。”

“他弑妻杀子,杀了一个村子的人,身上的罪孽已是不可饶恕,你这是为民除害,在做好事啊。”

“你难道没看到那些人的惨状吗……”

“女人和孩子都在哭泣,这个家伙已经不可以被称之为人了,这是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杀了他吧……”

“杀了他……”

不知来处的声音还在继续。余镜台身边的金钟罩裂开一个又一个,又补上一个又一个,他的思维又回到了那天。

脆弱,冰冷,黏腻。

太多的负面情绪如纤细柔软蛇信一般缠绕上他,悄无声息却又窒息异常。

他抬起了手上的锡杖。

“对……乖孩子,就是这样。很简单,往前一送就结束了……啊!”空中的声音更加柔软空灵,只是在话音末尾发出一声无比凄烈的惨叫。

余镜台脑中混混沌沌的感觉瞬间消失,而在此时,他的锡杖离那邪修只差毫厘。

入眼的景象分外熟悉。月白剑穿过一红袍人的肩膀,牢牢地钉在树上,对方手脚上各附了一个束缚行动的阵法,腰上还用了几根麻绳和树缠在一起。

黎萤的脚颇为豪迈地跺在树上:“这种小把戏也敢耍到你姑奶奶面前,是不是觉得自己命太长了?”

按平常来讲,余镜台现在应该阴阳黎萤几句,但他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心情。幻境里黏腻的感觉仿佛还缠绕着他,让他的手不自觉的颤抖着。

他控制不住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懦弱拖了这个队伍的后腿。

枕苏翻出两粒清心丸递给他,给他解释了一番。

这个邪修修炼的术法,是以白雾为载体展开幻境,让对方沉浸入自己曾经的挫折或欲望中,若不能破开此境,前者是被折磨到精神奔溃,后者是意识逐渐模糊,最后统统成为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

但在幻境这方面,他遇见了克星。

黎萤作为瑶寨百年难遇的圣女,身上早就植入了一种神蛊,蛊名五行,压制万蛊,且几乎可以免疫所有负面状态,包括作用于精神的虚假幻境。若是境界高的大能,或许还有些影响,可惜只是个有点境界但不多的邪修,所以她根本就没中招,拿着匕首就莽上去了。

但那红袍人身法颇为诡异,感觉让人无法触及实,黎萤小猫磨尖了爪子也没能抓到目标,气得她炸毛乱挠。就在黎萤快要抓狂的时刻,枕苏和凌清秋同时清醒过来,长清剑气封锁住了红袍人身后退路,月白剑和阵法同时将其镇压。

“这人手段诡异,不像是正经修士。联系执法堂。”枕苏来到红袍人的身边,又加固了一层束缚阵法。那红袍人却身体颤抖,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可接受的事。

“为什么……”他的声音由低喃转为嘶吼,“为什么你的幻境是空的?可恶的天才,你是……怪物,怪物!为什么你的道心能如此坚固?你就没有过失败崩溃的时候吗?你没有想要的东西吗?”

枕苏歪了歪头,好像不知道他在破防些什么。她摸摸肩上的发丝,语气一如既往:“还好哦,让人心性崩溃的经历我的确没有过。”

“因为某次失败或挫折就打退堂鼓的人,还是在害怕吧。害怕再次失败,害怕面对未知。”

“可修仙本就是逆天而行,失败对我来说很常见,但我不觉得这是耻辱,只要我能从失败里找到我的应该找到的东西,下一次就能克服它,这没什么不好接受的,也没什么羞于开口的。”

她微微眯起眼眸,其中闪烁的光芒像是璀璨夺目的银河。

“我想要的,从来不需要在虚妄间。”

“又如何被它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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