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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博弈(1 / 1)

马车向南奔驰着。

一夜没睡,裴昭倚在绣花靠枕上,想要闭目养神,但怎么也没有困意。过了一会,有人叩响窗沿,道:“袁姑娘,二公子托我问你,今日还想不想下棋?”

是金烛的声音。

“我有些晕车,晚点再说吧。”裴昭叹道。

金烛关切道:“二公子说你上回去群青园时,就因为晕车难受。于是托我把香囊给你。”说着,他掀开窗帘,将镂空的金香囊球递进来。

“多谢。”裴昭伸手接过后,把香囊球挂在车壁上。不过一会,车内便满是温和而妥帖的药草香。原本低落的情绪终于好起来。

虽然崔珩脖颈上的伤疤已经很淡很淡,但裴昭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感到心弦起伏。

他以前的性格和现在原来这般不同。

另一边的马车。

“王长史在派人给裴小姐传话,还送香囊。”卫婴低声道,“殿下,卑职要去打探打探吗?”

“殿下,这王长史肯定对裴小姐有意思。”卫铮铮笃定道,“昨日下棋,裴小姐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王长史却还带着笑呢。虽然,暂且看不出裴小姐对他有没有意思……阿兄,我现在看王长史真不顺眼,他虽然温和,但总给我一种怪怪的感受。”

“你们到底想说什么?”崔珩翻动文册的手一顿,抬眸笑问。

兄妹二人对视片刻,卫铮铮先道:“殿下难道不是心悦裴小姐么?”见崔珩没有反应,又道,“否则殿下贵体,也不用千里迢迢来岭南——楼节度使虽然鲁莽,但若是要把那些不安分的刺史治得服服帖帖,却不是什么难事。”

马车在树林中穿行,斑驳光影落在青年俊秀的侧颜上。

他看了两页情报,才缓声道:“本王来岭南,是为了邕州那位药师。”

香奁中的那瓶毒药极是罕见,暗探直到年初才带来一点消息,说邕州的鬼市有个花毗国的药师,认识这种毒药,不但如此,还专门提出要见药的主人一面。

卫婴便道:“太后娘娘逼殿下服的毒,也是岭南带来的,殿下,它们之间会不会有所联系?”

“本王确实有过这种猜测。”

“若当年是裴家和太后娘娘合谋下毒的,殿下要怎么对待裴小姐?”卫铮铮忍不住问。

蝉鸣阵阵,令人烦躁。崔珩把阅过的情报往案下一堆,不耐烦道:“让方郎中过来。”

卫婴出去寻人,但卫铮铮仍留着不动,低声道:“殿下,恕我多嘴。裴小姐聪明谨慎,殿下有些事情不妨如实告诉她,若是等她自己查明白,到时候说不定会怀疑殿下的用心,然后……”见他眸色幽黑,卫铮铮识趣地闭上嘴。

车帷被人撩开,车内瞬时亮堂起来。方觉夏笑盈盈地坐进车,看着卫铮铮苦着脸离去后,才搭起脉:“殿下这脉象,比上回还要糟糕许多。”

崔珩看着自己的手腕,平淡道:“哦,还有多久?”

“若是太后娘娘再这样隔三差五少给一两颗解药,恐怕……至多两三年。”方觉夏叹着气,“某还听闻,殿下在王家的婚宴上喝了不少酒。恕某多言,殿下的身子已经不适合饮酒了,就算是接风酒也不行。殿下若是有心事,也未必要喝酒解忧。”

“你怎么和卫铮铮一个样,既知是多言,偏还要说个不止。”崔珩收回自己的手,轻轻阖上眼。

方觉夏低声道:“王长史的药渣,某看过,确实只是普通的助眠药草,没有什么特别的。殿下为何觉得他有问题?”

“单纯不喜欢他,不行么?”

“行的。”方觉夏深深叹了口气,在一旁点燃安神的熏香,然后将窗帘拉上。这时,一旁骑马的卫铮铮牵着缰绳靠过来,道:“殿下——”

方觉夏竖起手指:“卫姑娘,有什么事先告诉某,等殿下醒来,某再转达。”

“方郎中,也不是重要的事。”卫铮铮摇摇头,伸手替他把帘子拉上,调转马头,向王萼的马车过去,“王长史,我也想看你们下棋。”

六博棋以投骰子确定行棋,吃棋被称作“食鱼”。食一鱼二分,得两分为小胜,得六分则为大胜。和围棋不同,六博棋虽需谋略,但靠的更多是运气。金烛惦记着上次亏掉的银锭,笑看着其余两人:“银灯,卫姑娘,今日我们还赌不赌?”

卫铮铮立刻道:“当然赌。还是赌我们姑娘赢。”

银灯也把银锭推到裴昭面前:“这回,我还是赌袁姑娘赢。”

金烛看向王萼,嗫嚅道:“二公子,今日我也想……赌袁姑娘赢。”

王萼闻言,含笑道:“那某也赌一赌。”他解下玉蹀躞上的镶珠龙形玉佩,往案上一放。这枚玉佩玉色青白,玉质温润,一望即知是难得一见的上好佳品。

“某赌自己赢。”他不咸不淡道。

“可若是你输,这玉佩也不能切作三份。”裴昭摇着头。

“某不会输。”王萼温温一笑,“也不会像上次一会草草认输。”

草草认输?昨夜分明是他下不过!

裴昭开始摸索自己的衣服,这才发现,身上稍微贵重一点的,唯有宫绦上的翡翠吊坠,便果断地将吊坠往桌上一推,道:“王子实,我也赌自己赢。”

金烛抚着掌:“这样才有趣!”

六博棋中,“枭棋”可以吃“散棋”。

错金铜骰子上嵌着红玛瑙和绿松石,裴昭先投骰子。第一次骰面是“三”,能走的是散棋。接着,轮到王萼甩骰子,也是“三”,但能走的是枭棋。

“二公子怎么一开始就得了两分!”金烛惊道,“袁姑娘开局不利,这可怎么办呀……”

“别慌。”裴昭面无波澜,“棋局才刚开始。”

裴昭第二次甩出的是六,走的还是散棋。可没想到,王萼又甩出了三,方才的枭棋立刻赶了上来,又吃了一颗散棋。

裴昭自我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棋局还很长。

第三次投骰子时,裴昭终于走出枭棋,但五轮下去,裴昭觉得极是不对劲:自己的枭棋一直赶不上王萼的散棋,而散棋每走几步,便被王萼的枭棋吃掉,第六轮时,王萼的散棋走到了终点,他拱手施礼,语气含笑:“承让。”

“怎么办啊银灯,这可是我下个月的例银……”金烛痛心无比地歪倒在银灯身上,“你分我点……”

银灯沉默不语,只望着桌上的翡翠吊坠,欲言又止。

卫铮铮皱起眉,但还是把银锭往前推了推,笑道:“王长史,这下真是大丰收呀。”

“袁姑娘还要再来一局吗?”王萼没动银锭和吊坠,笑问道。

裴昭将错金铜骰子握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这骰子没有问题,难不成单纯是因为运气不好?

风将车帷吹得起起伏伏,却缓解不了夏日的燥热和不服。

“当然,再来一局。”

“赌什么?”

裴昭跳下车,回来时,将丝绸扇子按在桌上,笑道:“王长史,你赌什么?”

王萼的目光停留在扇面的青竹纹上,明亮的眸色幽深如夜色:“银灯,把某的扇子拿来。”

银灯愣道:“那把扇子是陛下赐给王大人的。”

“没事。”王萼淡笑,“毕竟这局某还是会赢。”

“话别说太早。”裴昭笑着打趣,“陛下赐的扇子,挺漂亮的。我喜欢。”

第二轮开始时,金烛把他最后一枚银锭往王萼的位置前一推,卫铮铮则立刻掏出一枚,推到裴昭身前。银灯缓缓把银锭推到王萼身前,迟疑片刻,又收了回来,推到裴昭身前。

裴昭眼睫一颤,笑着道:“这一局,我们不许碰骰子。银灯,你来。”

“好。就按袁姑娘说的做。”王萼莞尔一笑。

山路渐渐陡起来,桌上的银锭和吊坠齐齐晃着,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在颠簸中,崔珩缓缓睁开眼,原本清亮的眼里混沌一片。

许久没有做过梦。偶尔梦到过去,还净是些不好的回忆。

七年前,出征的前夜,萧宛烟泪眼婆娑地为他斟酒,声音少见地温柔:“本宫希望阿珩能凯旋。”

少年时的崔珩垂眸看着酒盏,并不答话,只觉得阿娘忽然这样温和,很是奇怪。

萧宛烟叹着道:“阿珩怎么连娘也不愿意信任?也罢,小时候,娘确实对你很严厉。”说着,仰头喝下那盏酒,眼中浮出哀婉之色,“阿珩,此次北上定当艰难坎坷,毕竟,陛下给阿珩的不过是些……哎,但娘已经在吉安寺祈了平安符和花篮灯,以后亦会日日吃斋念佛,直到阿珩平安归来。”

“多谢母后。”他轻声道。

萧宛烟伸手想要摸一摸他的发鬓,但他却偏头避开。

萧宛烟顿时泪如泉涌,红润的薄唇颤抖着,接着,又开始剧烈地咳嗽。绿珠连忙递上手帕,轻轻抚着她的肩,语气心疼不已:“七殿下,娘娘在太极殿前跪了五个时辰,求陛下不要让七殿下北上送死,可七殿下却——”

“绿珠!”萧宛烟一边用绣帕拭泪,一边轻喝道。

“娘娘为七殿下做了这么多事,却从不告诉七殿下,那便由绿珠来说。”绿珠吸着鼻子,“娘娘过去对七殿下确实疾言厉色,但人说什么不重要,做什么才重要……娘娘甚至向陛下求旨,立七殿下为——”

“绿珠!”萧宛烟的声音陡然尖起来,“还没有结果的事情,告诉阿珩做什么?”

“绿珠,斟酒吧。”崔珩叹了一口气。

绿珠这才拭去眼泪,往酒盏里斟了满满一杯。

崔珩望着酒盏上萧宛烟的唇印,沉默不语。于是萧宛烟将一只干净的鎏金银盏推过去,柔声道:“这只娘没用过。阿珩用吧。”

这酒名为灞陵伤别,京中贵族送行时,多饮此酒。酒味清冷,如同送别时的柳色。

后来,两人都没有说话。殿内寂然,只能听见宫外侍女们扫雪的声音。

用完膳后,崔珩起身告退。走到殿外时,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刺痒,他轻轻咳嗽起来,低下头,才发现抵在唇前的手背上沾着血迹。他立刻折回殿内,指尖忍不住地颤抖着:“阿娘是不是……在酒盏上下了毒?”

萧宛烟看着他熟悉的面容,眉眼间流露出不忍,但语气淡漠如冰:“还是叫本宫‘母后’吧。解药每月服一次,一次三颗,好好吃,自不会有事……阿珩,别看本宫这么对你,本宫是真的希望,你能够旗开得胜。还有,这些事,和你四哥没有关系。阿珩,未来你会理解本宫的。”

绿珠望着他苍白昳丽的面容,垂下头,沉默不语。

他低笑一声,缓缓道:“承母后吉言,儿臣定会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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