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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1 / 1)

第四章

乾清宫灯火通明,照如白昼。

紫檀嵌玉理石书案上笔海如林,又设有汝窑青瓷无纹水仙盆。

多福毕恭毕敬,垂手侍立在下首,他面露为难:“陛下,虞姑娘不肯让婢女伺候。”

在咸喜宫那会,虞幼宁连婢女靠近一步都不肯,更别提让人伺候了。

浓黑的墨汁在雪浪纸上晕开,沈京洲执笔泼墨,连眼皮都不曾抬高半分。

他轻哂:“怎么,你如今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好?”

多福大惊失色,双膝跌跪在地:“奴才不敢,奴才只是……”

多福绞尽脑汁,脑袋低低埋在地上,汗流浃背。

烛火摇曳,明黄光影铺落在金砖上。

倏尔,偏殿忽然传来一记不小的动静,随之而来的是婢女惊慌失措的声音。

沈京洲慢条斯理起身,淡漠的眸子在宫门前掠过。

多福立刻叩首:“陛下恕罪,老奴这就让人……”

沈京洲漫不经心:“她在偏殿?”

碧纱橱后,里间一片狼籍。

虞幼宁不小心踩翻了沐盆,满地湿漉漉的,婢女跪在碧纱橱后,想进去伺候虞幼宁,又不敢忤逆她的话。

从方才沐浴开始,虞幼宁就不许任何人近身。

婢女跪在外面,只听里面沐盆“哐当”一声落地,一面忧心虞幼宁受伤,一面又怕沈京洲问责。

余光瞥见从廊檐下走来的明黄影子,婢女跪地叩首:“陛下,虞姑娘不肯让奴婢伺候,奴婢实在没有法子……”

沈京洲捏着小叶紫檀手串的手指轻抬,制止了婢女的声音。

碧纱橱推开,满殿烛火亮堂,缂丝屏风后,虞幼宁一身乌发披落在后背。

发丝还没擦干,晶莹水珠泅湿中衣,隐约可见精致白净的锁骨。

婢女送来的锦衣是这两年宫中的时兴样式,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衣襟处乃是用金丝银线绣制的芙蓉花。

腰间系着细长的一道五色丝绦,虞幼宁试着好几回,也系不上。

丝绦握在指尖,虞幼宁的目光却被衣襟的芙蓉吸引而去。

落在眼睑下的睫毛浓密纤长,虞幼宁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衣襟,一时竟失了神,她自言自语。

“这芙蓉花,好生漂亮。”

沈京洲脚步轻顿。

虞幼宁轻声:“不知油炸后的味道如何。”

沈京洲:“……”

一声轻咳落下,虞幼宁遽然一惊,下意识往角落躲去:“我、我不用你们伺候。”

她还以为是婢女闯了进来。

又一记冷笑落下,却是沈京洲的声音:“你胆子倒是不小。”

竟还想让他近身伺候。

虞幼宁怔愣:“……陛下?”

明黄身影在虞幼宁眼前晃过,虞幼宁蜷在地上,千水裙松垮裹着娇小的身影。

五色丝绦缠绕在虞幼宁修长手指间,锦裙皱巴巴的,丝绦也不知是不是打了死结。

沈京洲双眉轻拢:“过来。”

虞幼宁依言起身,慢吞吞挪动到沈京洲身前。

紫檀缂丝屏风映着一高一低两道影子,瑞麟香的气息萦绕在虞幼宁鼻尖。

她垂首低眉,余光瞥见自己的脚下的影子,又一次觉得稀奇。

鬼是没有影子的。

虞幼宁往前挪动半步,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恰好踩在沈京洲的影子上。

她忽而一惊,慌不择路往后退开两三步。

缠在沈京洲指尖的五色丝绦忽然滑落,柔滑触感滑过沈京洲指尖。

好不容易系上的丝绦再一次散开。

沈京洲缓慢抬起双眼,眼中无波无痕,好似一口古井冷冽森寒。

“你、你不疼吗?”虞幼宁怯怯开口,嗓音细若蚊声。

沈京洲双眉皱起。

虞幼宁小声嘟囔:“……我刚刚,踩到了你的影子。”

鬼是无影无踪的,像是一缕烟,又或是一团青雾。

不会生病,不会受伤,也不会流血不会疼痛。

可虞幼宁每每不小心在路上撞见别的孤魂野鬼,都会下意识道歉。

沈京洲淡声:“不会。”

虞幼宁眨眨眼:“真的?”

她小心翼翼扶着漆木条案,拿脚尖轻轻踩了踩自己的影子,先踩踩自己小腿的影子,然后再踩踩自己落在地上的手影。

笑意在唇角荡开,虞幼宁望着沈京洲,眼睛笑如弓月:“真的不疼。”

那双弯弯眼睛中盛着的笑意真挚,不掺杂一星半点的造作虚伪。

沈京洲眼睛半眯,自上而下打量着踩着自己影子乐不思蜀的虞幼宁。

虞幼宁生母东窗事发后,她就一直被关在冷宫,宫人只说虞幼宁被关傻了,成了痴儿,却无人知晓是真是假。

沈京洲缓慢捏着指骨,忽而沉声:“……识字吗?”

虞幼宁怔愣片刻,须臾重重点头:“那是自然。”

她虽然是只胆小鬼,却不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白丁,她可不想做文盲鬼!

起初虞幼宁还想着替别人写字赚银子,后来发现地府人才济济,有状元死后成了鬼的,还有秀才鬼,探花郎鬼。

虞幼宁身无功名,空有一个胆小鬼的名衔,自然分不到半杯羹。

闲来无事,她越性飘到宫中的藏书阁,有时一待就是一整日。

偏殿是沈京洲平日歇息的地方,墙上悬着雕花镂空木板,槅上或贮书或供着官窑美人瓢。

虞幼宁瞥见槅子上的《资治通鉴》,忽的小声嘀嘀咕咕。

侧耳细听,虞幼宁竟是在背书。

她声音徐徐,不紧不慢。

一字不差。

沈京洲眸色逐渐凝重。

竹影婆娑,在窗前摇曳不止。

约莫过了一刻钟,虞幼宁忽然收声,目光灼灼望向沈京洲。

眼神同白日在芙蓉殿前如出一辙。

沈京洲淡淡垂眸,回望。

虞幼宁忽的开始着急。

她虽有时不谙世事,却也不是一窍不通的胆小鬼。

她曾听见别的小鬼说,京城的茶楼会有说书先生,若是故事讲得好,一日能挣十来两银子呢。

她给沈京洲背了这么久的《资治通鉴》,总不可能分文不收的。

沈京洲扬眉:“……何意?”

虞幼宁心急如焚,她只从旁的小鬼口中听过说书先生,却从未亲眼见过,自然不知如今说书的行情。

虞幼宁红唇抿紧,腮帮子鼓鼓的,忽然道:“我可以每日都给你背书,但是你每日要给我……”

她掐指一算,“给我十块八珍糕!”

沈京洲不语,只是静静望着虞幼宁。

好不容易到手的差事就要飞了,虞幼宁慌不择路,拽着沈京洲的衣袂道。

“八块也行的!”

她少吃一点就是了。

沈京洲依然不语。

虞幼宁眸光瞬间暗淡:“……那、五块可以吗?”

虞幼宁怀疑先前的小鬼是在哄骗自己,世道艰难,如今说书也不是什么好差事了。

沈京洲从容不迫:“朕可以许你黄金万两。”

虞幼宁一双眼睛忽的瞪得圆溜溜。

她不知一万两黄金是多少,却知道自己日后定不用再发愁没有八珍糕吃了。

虞幼宁脱口而出:“——好。”

沈京洲嗤笑一声。

他还没提要求,虞幼宁就先应下了,也不怕自己做不到。

虞幼宁声音细弱:“陛下想要我做什么?除了《资治通鉴》,我还会背《论语》《礼记》……”

沈京洲漫不经心:“你上过学?”

他不记得虞幼宁曾上过学堂。

虞幼宁心口骤紧。

她不过是只小鬼,哪来的机会上学,不过是在藏书阁待久了,耳濡目染罢了。

“我、我……”

虞幼宁低头敛眸,“是幼时自己瞎看的,不算上过学。”

她想着这具躯壳的原主人本就是公主,和宫人要几本书瞧瞧,应当不是难事。

话落,虞幼宁又重重点头:“对,就是这样。”

她不愿纠结眼前的问题,唯恐说多了露馅。

虞幼宁着急忙慌:“陛下想要我做什么?”

攥着沈京洲衣袂的手指仍未松开,虞幼宁的指尖似乎也染上瑞麟香。

沈京洲目光似有若无从虞幼宁脸上扫过:“头发。”

虞幼宁不明所以:“什么?”

广袖从虞幼宁指尖滑落,沈京洲转过缂丝屏风,命人送来熏笼。

满头乌发还披在身后,青丝未干,仍往下滴落着水珠。虞幼宁提裙疾步,亦步亦趋跟在沈京洲身后:“我不用熏笼的。”

她是鬼耶,鬼都是喜阴不怕冷的,若是让人瞧见她用熏笼,那她鬼面何在?日后见到别的鬼,只怕连头也抬不起来。

鬼可杀不可辱。

虞幼宁握紧双拳,义正言辞:“就算你让人送来,我也不会用的。”

……

半个时辰后。

沈京洲抬眸望着倚在熏笼前、舒服眯起双眼的虞幼宁,喉咙溢出一声冷笑。

许是不曾见过熏笼,虞幼宁一手撑在贵妃榻上,一手悄悄提起熏笼盖子。

闻得沈京洲的冷笑声,虞幼宁还以为是自己打扰到对方,动作越发轻盈,几乎是无声无息。

双足在空中晃动,虞幼宁眉开眼笑,目光不曾从熏笼离开过半分。

时而拿铜火箸子拨动香灰,时而盯着熏笼缥缈的青烟看。

不过虚无缥缈的几缕青烟,虞幼宁却看得津津有味,眼睛都不曾转动。

更不曾往沈京洲那看去一眼。

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侍立在下首的多福三步并作两步,躬身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沈京洲眼皮未掀:“乾清宫何时换了熏香?”

乾清宫用的熏香都是瑞麟香,宫人不敢擅自更换。

多福一愣,随即忙忙福身,顺着沈京洲的话往下说:“陛下恕罪,老奴这就让人撤下熏笼。”

还在围着熏笼不亦乐乎的虞幼宁:?

她缓慢转过脑袋,眼睛眨了一眨,断开的思绪终于接上。

“不能、不能撤下。”

虞幼宁急急从榻上跳下,挥舞着双臂挡在熏笼前。

沈京洲慢条斯理,批阅手中的奏折:“不是说不用熏笼吗?”

乌发干透,青玉蝴蝶簪子轻轻挽着。

虞幼宁拿手指比划一点点:“再等一会,一会会就好了。”

多福不明所以,转首望向沈京洲。

沈京洲一言不发,那双冷冽眸子微抬。

多福心领神会,往后退开两三步。

殿中杳无声息,氤氲青烟缭绕。

虞幼宁盯着熏笼,忽的抚掌乐道:“好了!”

烛影跃动在虞幼宁一双澄澈空明的眼睛中,她手上握着铜火箸子,一手牢牢握在一处。

虞幼宁眼中亮闪闪的,宛若明月繁星。

她提裙朝沈京洲奔去。

紫檀嵌玉书案前,虞幼宁眉眼弯弯,她朝沈京洲摊开手:“请你吃。”

摊开的掌心中,是三个烤得香甜的栗子。

那本该是武哀帝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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