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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1 / 1)

宁瑰露差点笑喷。

她这人素质不好估量,“尊老”还能讲究,“爱幼”就不知道为何物了,她当即怼回去:“小朋友,我又不住在你家,你知道这是谁家吗?”

小男孩蹿了起来,叫嚷道:“这就是我家!这不是你家!你凭什么住在我家!”

“庄斯!”庄慧琳一巴掌裹男孩脑瓜顶上,“砰”一声响,和拍皮球似的,叫嚣的小屁孩霎时成了个瘪了的哑炮。

“对不起啊宁小姐,”庄慧琳脸上挂着歉疚的笑容,“这小孩被我和他爷爷惯坏了,有点没大没小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庄……斯?哪个斯?”

后院的光穿过栅栏纹玻璃照射过回旋的木梯,斜斜在她脖颈至下巴一侧留下几道光斑。

扬尘跳跃,光的形状如一道纹身般刻印在她瘦削纤细的肩颈处。

她倚着楼梯扶手抱着手臂,睨着,懒懒散散的,法兰绒质感的拖鞋在她足弓上一晃一晃。

过了十好几年,庄斯也记得这一幕。

她身上有种旧式老电影腔调的随性与娇憨,不像个刻板正经的大人。眼珠黑且亮,像荔枝核。脸颊瘦削,一点儿也不符合主流审美的样式。清癯身姿则像一张弓,站不直,劲瘦而歪曲,可就是叫人感觉弛张有度。

“是斯文的斯。”庄慧琳说。

宁瑰露欠欠儿地:“别叫庄斯了,赶明儿叫庄暴吧,‘斯文’两个字瞧着左右都跟他搭不着边。”

“你这个坏……唔!!”

“你给我闭嘴吧。”庄慧琳捂着他嘴把他摁一边去,又招手来让管家把小孩带出去。

被拉走的时候那小破孩还满腔激愤,嚷着:“我不会同意你住在我家的!”

“宁小姐,可别跟他计较,我回头就让他爹收拾他。”庄慧琳亲热地拉着她到沙发处坐下,“好久没见你了,听说你在做科研,现在都是大工程师了!”

宁瑰露往椅背上一靠,微笑说:“在外面混日子而已。”

“宁小姐,你不要谦虚呀,你们宁家人一向都是厉害的呀!”话音一转,庄慧琳关切问,“今年老首长身体怎么样,可还好?”

“庄姨。”宁瑰露从她温热的手掌里努力抽回自己的手,捏了捏被攥疼的手背,“您都知道我在西北,我都五年没回去了。”

“和家里也没有联系吗?”

“基地只有内部网络,外联是违法的。”纯属胡诌。

“哎呦,真是不容易。”庄慧琳握着她胳膊,关切问,“那怎么休假了没有回家呢?”

宁瑰露一个不社恐的人都要被这恨不得贴上来的殷切问话弄社恐了,扯扯嘴角,随便找了个理由:“家里人多,事忙,我歇几天,过两天就返京了。”

“哎呀,这打小一块长大的关系果然是好。你尽管把泾市当自己家一样,自由自在地住,把我们就当家里人一样,千万别见外!”

“庄姨,我这人打小就不知道‘见外’两个字怎么写,您别嫌我太自来熟了就成。”她大大方方应下,回头一看,餐点已经上桌了,“庄姨,您吃早餐了吗?要不跟我一块吃?”

“我吃过了,你这孩子才刚起来吧?赶紧吃早餐去。”她一脸姨母笑,目光落在宁瑰露身上,又欣慰又夹杂着点儿遗憾喟叹似的。

庄慧琳想想刚刚摸到的那手指骨头,手腕细得两根手指头就能圈住,单单只瘦也就罢了,那掌心一摸,竟然比她的还粗糙,就是在家里做了十年工夫的阿姨,手上也没有起那么多茧。

又不是从前了,太平盛世,国富民强的,哪还非要去那些不毛之地吃些苦头?宁家人心太狠了,父母在身边的,都留在中央,父母不在的,不是放去南海就是送去西北。

爹妈要是瞧见了,得多心疼?

庄慧琳那怜爱而又慈祥的目光盯得宁瑰露后背发毛。她疑问地看向庄慧琳,对方给了她一个“放心,好好吃”和“不用张罗我”的眼神。

宁瑰露微微一笑,低头落座时才微不可查地一皱眉。

今天的早餐是中式的。

餐桌上昨晚拿出的香槟与高脚杯已被撤下,换了只臂高的斜口花瓶,插着几支素洁的马蹄莲与百合,白绿搭配,清新得入了夏似的。

光洁如玉的白釉碗里盛着一个个玲珑剔透的小云吞,木质的方碟上铺着隔油纸,油条和薄饼摆盘精致,另有一只陶碗内是一碗撒了黄瓜丝、豌豆、芹菜丁、葱丝和白芝麻的炸酱面,面上还放了几块炸得焦黄的鱼块。

宁瑰露一个不讲究这些仪式的,乍然一瞧都耳目一新。

见她落座,厨师走出来道:“宁小姐,口味上有什么要调整的,你同我讲。”

“这炸酱面是你做的吗?”

“是照着先生说的法子做的,用的是手擀面和自己调的酱,锅挑出来没过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

宁瑰露将面夹起来搅了搅,葱丝的香味和浓郁的炸酱味扑鼻而来,热气氤氲,是才出锅的面。

她吹了吹,尝了一口。

厨师端详着她的神情,见她吃过后不说话了,心里惴惴起来,心道是不是做的不合口味。

宁瑰露好一会儿才抬头,她笑了下,说:“是这个味,谢谢你啊。”

“不,不用客气。”厨师紧张得擦了擦手,“那您慢慢吃。”

“大哥。”她慢慢说,“也替我谢谢你们先生。”

“哎,好。”

厨师应下,但有点儿没搞懂,住在一个屋檐下,宁小姐怎么不亲自说呢?

真没用啊。

宁瑰露感慨。就这么一碗炸酱面,她竟然还吃出了点思乡情。

倒不是这面有多地道,而是这尝着就是以前外婆的做法。

外婆不是京市人,依葫芦画瓢地跟着别人做炸酱面,但总爱搞点“创新”,调料里放了咸蛋黄,还有八角和桂皮增香。有点儿咸,有点儿呛口,是独一家的味道,在外面再尝不到这口“炸酱”。

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她自己味蕾都忘了,庄谌霁还记得她外婆是怎么做炸酱面的,心思细得她自愧弗如。

“宁小姐。”庄慧琳从沙发上起来,又挪转到餐桌旁坐下,吴侬软语的腔调温柔说,“今天在外头订了一家海鲜餐厅,中午去外边吃点我们这的特色,当是给你接风洗尘,好不好?”

“不用了庄姨,”她抽了两张纸擦擦嘴,话音如铁板般斩断,不同人斡旋,“我今天就走。”

“啊?怎么突然就要走了?”庄慧琳有点儿茫然,“是不是我们在这让你不自在了?”

她笑着,认真的语气倒叫人听不出是搪塞:“我这刚从西北出来就掉进了你们这温柔乡,太舒坦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多待一天我这人意志力就瓦解一分,再待几天就该光琢磨着退休了。”

“那也,那也不着急这么快走啊!”庄慧琳着急道,“再怎么姨也该要请你吃一顿饭的呀!”

宁瑰露喝了口云吞汤,双眸从汤勺后露出来,只笑,不接话。

她那双剔透玲珑的眼睛仿佛能看到人的心里去。庄慧琳忽然生出了淡淡的心虚,好似心思都被她看穿了,还想说的话囫囵堵在嗓子眼里,渐渐地落了下去。

她不太自在地想,宁家的儿女,果然都是厉害的……

他们上一次见面已是十几年前,那时候宁瑰露还是个学生,有什么亮点能让人记挂她十几年呢?宁瑰露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庄慧琳上赶着的客气不是冲着她,是冲着她祖父、爹妈、乃至于叔伯婶婶。

庄慧琳的大哥庄义钊在她祖父身边做过两年勤务兵,后来又调去了团里,还是住在一个大院里,见了她祖父也要板板正正敬礼,叫声“首长好”。

过去每年正月庄慧琳都会去京市拜访她的大哥。正月十五前,她还会专程登门上宁家拜访一趟,感谢宁家对她哥哥的提携与照拂。

庄慧琳送过宁瑰露一个关节都能动的玩具娃娃。娃娃并不算稀奇,但的确漂亮,卷翘的睫毛,白皙的皮肤,还会眨眼,让人一眼生出喜欢。

可那个娃娃在祖父的叱责下还是被放回了原位。所有东西拎进来,又被原样拎回去。宁瑰露为此一整个正月里都没有和祖父说话。她不明白,只是一个娃娃而已,为什么她没有处置权?

她对祖父不容反驳的威严敢怒不敢言。

至于现在,她懂得了原因。

在西北的五年,没有人知道她父母和祖父的名字,没有格外的人情,没有格外的关照,她也再没得到过“歪打正着”却“称心如意”的“洋娃娃”。

别人用了两年从基地直升高级工程师,调回中央,她用了五年才等到一纸调令。

做光辉,而非借光辉。这是她的一点天真的坚持。

她随身的东西很少,20寸的行李箱,里面只有四套衣服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庄谌霁留给她的客房里放了几套新衣服和睡衣她都没有装箱。

收拾好了行李,将箱子推到房门边,她拿着那个装着“骨灰”的矿泉水瓶下了楼。

“丁管家,家里有没有挖土的铲子?”

“有的,宁小姐,您是要多大的?”

“多大都行,我种点东西。”

她拿了铁锨,在院里最大的洋槐树下掘出了一行坑。

小孩对这样的事最感兴趣了。两小孩蹲在花坛上看着她。

庄斯疑惑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种花啊。”

“那花呢?”

“看到那个瓶子没有?”

“这里面不是土吗?”

男孩伸指戳了戳。

宁瑰露踩着铁锹按进土里,又将土翻过来,“是种子。”

“是什么种子?”

“听说过阿罗汉草吗?”

两个小男孩面面相觑。庄斯问:“那是什么很厉害的草吗?”

“当然厉害啊,它环境适应性强,高原能生长,平原也能生长,种子吹到哪,就能在哪儿落根。”

孩子的情绪就像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还对她张牙舞爪,这么一会儿就被她忽悠瘸了,看她的目光里全是崇拜。

“阿罗汉草,听名字就好厉害啊。你是从哪里得到种子的呀?”

“有草籽就有种子,再过两个月长起来了,又生出新的种子了。”

小孩彻底被迷住了,两眼冒星星:“你好厉害啊,你是植物学家吗?”

庄谌霁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就看见她在洋槐树下翻着土,洗得发白的棕色衬衫下连肩胛骨都瘦得清晰,袖子挽到了手肘上,小麦色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像擦了一层油。

两个孩子蹲在她脚边,像小狗一样两手并用地给她翻着土块。

“让让,可别把手指头凿没了。”她说。

明明夏季还没有来临,可他却好像闻到了长夏的气息,滚热的热浪翻涌,阳光灼热得近乎刺眼,青草和泥土被晒出了干爽的清香。

“现在是要把种子撒进去了吗?”小孩问。

“这土有点干,谁给我去接一杯水来?”

“我去!”

“我去!”

两个小孩跳着举起了手。

她点了庄斯,“你去。”

“阿姨,那我呢?”小小孩眼巴巴地看着她。

宁瑰露伸手在他脑袋顶上一摸:“没礼貌,叫姐姐!”

小孩抱住了她的手:“姐姐,那我呢?”

“小葡萄。”身后传来一声低喊。

小豆丁儿立刻转头看过去,大叫一声:“哥哥!”撒腿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庄谌霁的大腿。

宁瑰露扭过身,歪着头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破防了,大“啧”一声:“这小崽子怎么管我叫姨,管你就叫哥?”

“小葡萄是我姑妈的孩子。”庄谌霁弯腰抱起了小孩,问他,“你妈妈呢?”

“庄斯,你弄水干嘛呢?”

庄慧琳正跟着跑回去接水的庄斯走出来,瞧见了大侄子,稀罕道:“哟,这是忙完回来了?”

“嗯。”

她又埋怨:“怎么宁小姐来了你也不和家里说一声?不能仗着关系好就怠慢了人家!”

庄谌霁却看着宁瑰露,他说:“亲自上陇原接你,还算怠慢吗?”

“不算。”

宁瑰露杵着铁锨,支着下颚,目光在他们一大家子上打转,感慨真是难能可贵的温情。

他将五味杂陈都压得不动声色,走近一步,低声问她:“那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这么突然要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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