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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有情(1 / 1)

正如游徽许下的诺言,离开的第四日,他回到了青安城。

谢听霜睡醒开门,正要下楼,就见走廊中站了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

游徽依然身着惯常的黑衣,长身鹤立,风骨清隽,却在她出来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柔和了眉眼,唇角微微提起,眸底灿金映透出几分纯然的欣喜之意。

他向她递出碧绿玉瓶,修长分明的手指骨节间,留着泛白的印子,不知是将硬玉紧紧攥了多久。

游徽尽量让自己显得不要那么急不可耐,有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说:

“谢听霜,这是我从师门取得的灵药,或可彻底治愈你的嗜睡之症。”

谢听霜的目光却顿在他身上。

这张冷峻动人的面庞如今苍白得不带一丝人气,胸膛没有半分起伏,呼吸清浅时有时无,如同一尊脱胎于梅魂雪魄的冰像。

仿佛只是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就已经用尽了他的全部力气。

谢听霜稍在廊上扫了一眼,指着一间空置的甲字房的方向,放柔声音:“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

游徽却不肯动,看向她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执迷。

“你先服药。”

他的眼睫缓慢地眨了一下,气息不匀且乏力,瞳孔都有些涣散了,面对她时,声音却还是柔和的。

仿佛正是这件事在吊着他的一口气,让他不至于立刻倒下。

比起刚刚睡醒,精神饱满、体力充沛的她来说,他才更像是需要灵丹救命吧。

谢听霜迟疑着接下,随即在掌中展开一块干净的丝帕,打开玉瓶,倒出里面的灵药。

一颗圆滚滚的丹药在帕上微微滚动了一下,通体灿金、光华内敛,显然并非凡品。

她低头看完丹药,又抬眸看着游徽。

“你回师门,就是为了用它救我?”

声线平稳,眼神静穆,怎么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游徽隐隐升起些许不详的预感,他舔了舔发干的唇,稍带惶急地开口否认。

“不是,师门有召,此药只是顺路取回。”

他怕她,不肯要。

“……骗我。”

谢听霜清凌凌的眸光照进他的魂魄,仿佛在她眼中,他的一切都无所遁形。

游徽甚至在这一瞬间恨极了自己的思虑不周,为何不能打理好自己再出现在她面前,竟这般渴切、这般焦燎、这般……忧惧?

在他越发忐忑不安之际,谢听霜却慢慢松了神情。

“多谢盛意,只是……倘若回了趟师门就使一个身体康健之人变成这般模样,想来这灵药要付出不菲的代价。游徽,它是你自伤己身换来的,我不能要。”

谢听霜轻叹了一口气,翻转帕子,将丹药重新放回碧玉瓶。

“早知你是为了求药才回师门,前几日,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离开。”

谢听霜毫不犹豫将玉瓶塞回他手中。

她退回房间,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清润黑眸中似是漾起一阵碎光般的涟漪。

随即不轻不重地阖住门,竟连下楼的打算都消弭了。

游徽怔住。

谢听霜瞳眸中那丝清亮薄润的水光尚且算不上泪水,却带着悯然和歉意。

让他清楚地感知到,她并不是对此毫无触动。

——她看见了他。

【叮!天命之子「游徽」好感度+2,当前好感度:92/100。】

带着些许茫然,游徽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茫然过后,便再也压制不住从四肢百骸炸裂开来的彻骨疼痛。

每寸骨血都如同刀刮斧凿,让他只能无力地靠着墙壁,慢慢向下滑,最后只能伏地蜷身抵御。

“真能折腾啊,竟敢拿剑髓换丹药。天生剑骨跟了你这么个晦气的主人,也算是它命途多舛。”

玉灵冷冰冰地嘲讽:“哪怕只失了针尖大小的剑髓,你那副剑骨也不完整了,要养回来,至少需耗费千年。”

它虽没能跟着他去玄灵域,却因临时绑定的缘故,可以同步天命之子那边的画面。

从炼气期到渡劫期,丹药的品阶依次分为一到九阶,一阶最低,九阶最高。

而更高等的圣阶丹药,乃是上古丹道最为鼎盛之时的产物,早已无人能够炼制。

现今修真界最强的丹师也只有八阶,且百次开炉,都不见得能成功炼制一炉八阶丹。

圣阶丹药用一颗少一颗,但在皆为上古遗脉的玄灵十二上宗,其实并不稀缺。

只不过专为凡人炼制的圣阶丹,堪称凤毛麟角、万中无一。

苍月楼素有“苍月盈处,光摇半壁,万物一府,仙魔并御”之称。

要寻适宜凡人且无副作用的丹药,只剩下苍月楼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到。

于是游徽就用自己的剑髓,在那里换了一颗圣阶焕生丹——凡人唯一能够使用的圣阶丹药,不仅能够消除百病,还可延寿千载,且一直维持服药之人的最佳状态。

但还是那个问题,以谢听霜的禁灵之体,哪怕是圣阶丹,吃下去也和一颗糖豆没有分别。

“你此次回到玄灵,也多方调查过禁灵之体了,可有其他线索?”玉灵说的虽是问句,语气却很是笃定。

游徽面无表情,明明睁着眼睛,却仿佛什么都看不见一样,眼神空空荡荡。

“既然如此,你就该听吾的——这颗丹药对谢听霜无用,与其被她浪费,不如你自己服下,还能补回剑髓的八成损伤。”

游徽明明听进去了,却只是缓慢地动了动眼珠,轻嗤一声:

“没试过,怎知无用。”

当夜,他就趁着谢听霜沉睡,利落喂她服下焕生丹。

而后立在她的床边,靠着床柱,开始漫长的等待。

一直从皓月当空等到鸡鸣破晓,床帐内始终没有半点动静,而他也从期冀到祈求到恍惚,最后抵达漆黑一团的死寂。

确如玉灵所说,就连圣阶丹药,也对禁灵之体丝毫无用。

他极为平静地唤出玉灵。

“且不说禁灵之体,你只需告诉我,如何解除她的嗜睡之症。”

玉灵被他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地问,早就麻木了,此刻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

“别问了,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没有解除的办法。”

随着它落下的话音,游徽平静地唤出护体剑气。

蕴含先天杀机的剑气,此刻却温柔地像一阵清风。

清风卷起浅色床帐,轻灵拂过谢听霜酣睡泛红的面颊,然后一下一下地吹着,直到解开她脖颈间系着的彩线。

玉灵意识到了不对,当即惊慌失措起来:“你……你要做什么?”

游徽轻勾唇角,下一瞬,掌中就已握住那块飞来的赤色蛇佩。

他向玉灵确认:“你现在肯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好像它敢再说一个不字,即刻就会把它的本体捏碎一般。

“吾早就同你说过了,你要是敢冒着道途断绝的风险,吾随时都可以把真相告知你。”

玉灵色厉内荏道:“游徽,你敢吗?”

游徽却轻眯着眼,半点没有被玉灵的思路带跑:“真相于我并不重要,我只要能使她重回康健的办法,你只说,有或是无?”

“……你不要冲动。”玉灵惶惶不安,但还是说了实话:“无。”

这下,游徽连唇角那点偏执的微笑都尽数敛去,他冷然道:“既如此,留你还有何用?”

不过是回到遇到澄心活玉以前的境况而已。

道种既已裂开缝隙,剑心,他可以自己修。

这般想着,他无声加大了手中捏住蛇佩的力度,掌中浮起一层灿金色的本命金乌火,眸光恨极憎极,像是非要让它连齑粉都不剩。

见他这副执迷不悟的模样,玉灵急也急了,怕也怕了,反而平静下来:“吾不骗你,你若要谢听霜现在就失去生息,大可以捏碎吾之本体。”

“玉活,她活,玉亡,她亡。”

游徽下意识松了劲,仓促之间,像是被自己的本命火烫到一样,差点让澄心活玉滑落下去。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他的神情十分困惑不解,若是忽略微微颤抖的声线,表面上倒有两分镇静。

“你以为,谢听霜作为一个凡人,如何能成为吾之玉主?”

为了报复他方才捏碎澄心活玉的举动。玉灵不仅全盘托出,言语之间还带着极度的恶意:

“她的禁灵之体,是因为吾抵御不住凡世浊气,主动吸去她的灵根、灵脉、躯干中所有的灵气,不仅如此,吾还凭借神魂契约,共享了她的绝大部分寿元……嗜睡之症不过是开始,接下来,她会越来越虚弱,直到五年后寿元耗尽,彻底步入死亡。”

“谢听霜的身体早已是一具空壳,如今是反而是澄心玉在支撑她活下去……哈哈哈,你不是想救她吗?方才却差点捏碎她的心脏。”

“恨吾吗?是要恨的,若不是吾的存在,谢听霜该拥有十成十的极品木灵根,就算在凡世遇不到修仙的机缘,也应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游徽的表情一片空白,像是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也就是说——

他每一次利用澄心活玉探知旁人真心,都无异于敲她的骨、吸她的髓。即使并不知情,也在无意中做着玉灵的帮凶。

而他非但救不了她,还曾因她的寿元而受益良多。

浑身发冷,像是坠在了冰窟里,他接连不断地咽下喉间腥甜,以免自己这个凶手的脏血污染了她的房间。

既享用了人血制成的血食,便再也做不到无愧于心。

是谢听霜从小昙山上救下了他,是她助他的道种生芽,是她教他如何获得真心……也是她的存在慢慢打消了他的自毁之意。

这样好的人,却只能再活五年。

从发现她的嗜睡之症和禁灵体质以来,绵延数天的忧虑和绝望,终于混杂着令人痛不欲生的歉愧,以百倍之烈涌上心头。

眼前渐渐模糊一片,冰凉的水珠从眼尾落下,以极快的速度滴到地板上。

不行、不行……眼泪也是脏的。

受益者流下的眼泪,无异于假惺惺的自我安慰。

这是另一种罪恶。

他慌忙跪下来,想要用衣摆沾干水渍,却因为眼前模糊,怎么都擦不干净,地上反而渐渐堆出好几个小水洼。

玉灵声音冷酷:“游徽,吾确实是在保护你,为什么不听吾的话呢?当初一见面,你就应该杀了她,吾既然令你下手,就是要揽下所有与谢听霜有关的因果,这样,你就算成为吾的玉主,也还是清清白白的。”

“再或者,你只需冷眼旁观,假装没看到她的异状,等她死了,这笔烂帐也与你沾不上边。”

“你修的是有情道,至情至性之人,极少能过得了问心有愧的坎……这也是吾一直以来都让你少接近谢听霜的原因,若吾没猜错,你的道种,应该已经开始枯萎了吧……”

游徽跪伏的身躯猛地一颤,怔然内视丹田。

有情道的道种,本应是璀璨夺目的赤红,大小不及金丹的四分之一,总是慢悠悠的绕着金丹旋转。

如今却有一半变成了象征枯萎的灰黑,坠在乳白氤氲的气海中,一动不动。

原来这就是游移不定、贪想两全其美的后果。

——道途和谢听霜,他一个都留不住。

【叮!天命之子「游徽」入魔值+10,当前入魔值:95/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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