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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1 / 1)

次日一早。

迟雪算是被迟大宇如拆家一般的起床声吵醒的。

她做了一晚上噩梦,中途醒了少说有四五次。

正迷迷瞪瞪间,忽听得外头脚步匆匆、几次往返,木质的楼梯听着都快要被踏破。

一时不明就里,也不得不强撑着坐起,随手摸过床头柜上正充电的手机。

结果一看时间,才刚五点半。

远不到诊所开门的时间。

但想到迟大宇鲜少有这样慌乱失措的时候,又担心他情况,最终也还是开门去看。结果却正好和披了外套匆匆上楼来拿钱的迟大宇打了个照面。

“怎么了吗?”

她于是问:“爸,什么事这么着急?”

“你睡你的、你睡你的。”

迟大宇却只一个劲地招呼她回房。

翻箱倒柜,终于从压箱底的私房钱里凑出一摞百元大钞,又揣在兜里、急忙下了楼。

留下迟雪满头雾水。

瞌睡却终究被彻底吵醒。

等换了衣服出来,迟大宇早不见了人。她只得打开诊所侧边的小门向外张望:快要入冬,寒风卷着落叶满地打旋,薄雾中夹杂着汽车尾烟的尘土气。

四下无人,拼了命往远看,亦只隐隐窥见远去的出租车尾灯。

她叹了口气。

正准备关门。

眼角余光一扫,却竟又瞧见解凛衣衫单薄地踱下对面楼梯,在一层陈旧的信箱柜里取出什么——她没敢仔细看。

任由逃避心理作祟,只紧蹙着眉,在对方也注意到她之前,飞快关上了门。

陈旧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

解凛随即循声望来。

却已瞧不见人。唯那门上摇摇欲坠的倒“福”字,与空气欲说还休。

“听说了吗?又来一个闹的,在住院楼门口躺着死活不走。”

“这回又是什么事啊?”

“说是亲妈从三楼摔了,倒栽葱,孟医生给人做了开颅,他非说这手术是把他妈脑袋给整傻了、醒不来了,要医院赔钱负责。”

“啊?什么人呐这是……”

“可不是吗?听说到现在手术的钱都没给缴!当时考虑到情况急,还是插队给他妈做的手术,结果可好,现在不满意、光顾着闹事了。要我说这小孟医生也是倒霉!那麻脸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这下是赖上了,几多人看热闹呢。”

上午十点多。

迟雪如往常般登记完查房情况,又被导师叫去教写医嘱、整理病历。

好不容易忙完,路过茶水间想泡杯咖啡,却阴差阳错听了次热闹墙角。

两个护士你一言我一语地八卦完,正好端着保温杯出门。

四目相对,见她一脸惊讶地傻站着,倒却半点不尴尬。

年长的那个反而笑着调侃:“小迟听到了?这是还没主刀呢,当了医生就这情况,”说着拍拍她肩膀,“真名气大了、这闹腾的事真是数也数不清,说不明白的。你现在看这些,就当积累经验了。”

迟雪只讷讷称是。

然而回头边泡着咖啡,联想起今早迟大宇的“诡异”行径,又想起那护士阿姨嘴里一口一句的“麻子”、“麻脸”——恍若某种无来由的证据串联。

她莫名不安。

没多会儿,亦终于是借着吃午饭的时间,往住院部跑了一趟。

果然,远远便见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瘦骨嶙峋、长手长脚,呈“大”字状横躺在住院部门口的柏油地上。

甭管旁边人群川流,他自岿然不动。

时不时的,还要突然大喊一声:“孟万山庸医!”

“孟万山把我妈脑袋治坏了,赔钱!赔钱!”

“我妈死了我也不活了!”

“不给我说法我就去跳楼!我死在这门口!”

周围人的目光或好奇或鄙夷。

但大概是最初的热乎劲已过,闹了这么一早上,已没多少人愿意理他。

因此,任那青年怎么鬼喊鬼叫,众人都只当是听不到。

十几分钟喊下来,唯有迟雪走上前去。

“麻仔……?”

蹲下身,手指推推他肩。

她又小声问:“你这是怎么了?先起来再说,先起来。”

被叫做“麻仔”的青年却头也不抬。

反倒瞬间勃然大怒,甩开她手便喊:“叫谁麻子呢!给老子滚远点!”

迟雪被他吓了一跳。

脸瞬间通红,正要开口解释自己没有恶意,麻仔却又恶狠狠地侧过脸来瞪她。

她只得小声解释:“那个,我是迟雪。家里开诊所的、我们以前是邻居啊。”

又说:“我爸爸和黄阿姨也很熟。家里住得近,我们小时候,麻仔,我们还一起玩不是吗?你比我小,那时候还叫我小雪姐姐……”

一声“小雪姐姐”,仿佛打开记忆的闸门。

麻仔脸上神色几经变换,从凶狠到愕然,到不知所措。最后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来。

脸不晓得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别的原因,一下比迟雪还红。

“……迟雪?你是迟雪?”

他问她。

刚才有多气势汹汹,这会儿看着就有多抬不起头。

迟雪忙说我是啊,只是不戴眼镜了现在。

他又飞快瞄了她一眼,点点头。

两人前后脚站起。

连旁边几次想来解围的保安,见状都一脸稀罕。眼睁睁看这无赖似的青年瞬间变作乖乖仔。

迟雪却没有多想,只想尽快把人领走。

当下拉过麻仔脏兮兮的衣袖,很快,又带着在附近吃了一顿颇丰盛的中饭。

结果问了才知道,原来迟大宇早上已来过,还帮忙垫付了一部分的手术费,黄阿姨这才有个病房住。

而麻仔还不罢休、在这一个劲大闹。

一方面是其他的钱的确筹不够,另一方面——

迟雪看着对面欲言又止的表情。

心里猜到他是想贪便宜、当着自己的面却说不出口,也不好点破。

只得给人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又小声劝道:“你有没有给阿姨买保险?医保有没有?总之,钱的事还可以再想办法,这么闹是没用的。何况阿姨的伤听着不轻,肯定还要再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嗯、嗯,这个我知道,小……”

“你叫我阿雪就好,”迟雪道,“反正也没差几岁。现在大了,还叫小雪姐姐,确实是有点难说出口。”

麻仔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和一小时前还撒泼打滚的无赖仿佛是两个人。

迟雪吃着饭,听他倾诉,了解到他现在失业、家里情况更是揭不开锅,原本还想匀些钱给他。

但想到清早时迟大宇已拿走那一大摞钞票——自己家的情况同样也不宽裕,最后,亦只能从钱包里小拿了四五百元聊做安慰,结完账,便把人劝回了家去筹钱。

“谢谢你啊,谢谢你阿雪。”

临走前,麻仔的情绪却仍有些激动。

原本人一直缩在那又旧又脏的长袖外套底下,此时也伸出手来、不再揪着袖口遮掩,又尝试性地握住她手,“那我、我会再想办法。你……方不方便给我留个电话?”

“好。”

迟雪不疑有他。

当下叫来餐馆服务员,借来纸笔把号码写下。麻仔小心翼翼把那纸对折、塞进外套内袋,又对她连连说了好几句感谢,这才扭头走了。

而迟雪只能心情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后来下班回家,难免和迟大宇提起这事。

她起初还以为父亲会对她表示赞同,不想前因后果说完,迟大宇却语气颇生硬地骂了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

她最近本就心烦,闻言也来了脾气:“爸你不还是听到人家出事就拿钱去帮?”

“我跟你黄阿姨那是……”

“是什么?邻居?老相识?”迟雪打断他,“但我和麻仔小时候也是一起长大的啊。总不能知道了他家里有事、还让他在医院里被人当笑话看吧?何况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给的钱也只是一点表示。”

“他那种人你表示个屁啊!”

“……?”

迟雪一愣。

迟大宇话说出口,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有点太过——两父女毕竟十几年没红过脸,他又哪里舍得凶自己的宝贝女儿?

一时也愧疚起来。忙又给女儿碗里夹了几筷子肉。

“是爸说话太凶了、太凶了,”他说,“但爸爸还不是怕你吃亏吗?之前,我们都以为你黄阿姨被儿子接过去是去享福了,结果这才几天,就从楼上摔下来。而且之前,就上个月,我还听黄玉提起过,说是儿子突然给她买了一大堆保险。”

“……”

“你别不信,这么一想不就说得通了么?那不是人的东西、八成就是他把他妈推下来的!压根就没想他妈能好。什么闹医院闹保险公司的,为的就是钱,想钱想疯了,”迟大宇指了指自己手背,“而且你没看他那手么?全是针孔!”

迟雪的脸色瞬间凝重下来。

果然。

下一秒,迟大宇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便又鄙夷道:“那臭小子,瘦成那样、还说不了几句话就打哆嗦。我在这附近好歹这么多年了,还能看不出来吗?——也不知道哪里学的,竟然好的不学学坏的,学上了□□!”

满手背的针孔。

不正常的神态。

精神恍惚、反复的兴奋失落、以及瘦骨嶙峋的体态。

确实一切都对上了。

迟雪怔怔停下筷子。

记忆里那个机灵又讨喜的小麻仔,和今天见到的、没皮没脸的癫无赖,仿佛一瞬便分离开来——又怎么都彻底分不开。

而迟大宇仍在痛骂:“真的是造孽啊!清白人家出了个瘾君子,那何止是一个人毁了,是全家人都毁了!”

“你黄阿姨的命得要多苦,才会……唉。”

这一声叹息的余韵,仿佛飘了极远。

远到有人推门而入,半面玻璃门进风,两父女还没反应过来。

电视的声音。

亦全然遮盖过了那人淡淡的问候:“打扰了,保温盒放这边可以吗?”

凛冬将至,正是添置厚衣的时节。

他却仍是一身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色T恤。没有花纹或图案,愈显出纤瘦落利的身形。然而说是瘦,又仍因身高而给人以无可避的压迫感。

迟雪眼角余光瞥到门口多了个人,下意识侧头望去,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

这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

她“啊”一声,筷子却在这时好巧不巧掉到地上,只能狼狈地低头去捡。

等好不容易捡起来,平复好心情,那厢,迟大宇已自来熟地和解凛寒暄起来,又热情地招呼他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

“我女儿今天还下厨了!”老迟甚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给她做宣传,“那盘子,呃,西红柿炒鸡蛋,就她炒的。刚出锅的时候可算色香味俱全——现在是放久了,不过味道还是不错。要不试试?”

“不了,吃过了。”

“哦,这样。”

老迟遗憾地搭腔。

却仍不气馁,很快又化灰心为勇气,继续追问:“你一般家里都吃什么啊?小谢,有人给你做饭吗?要是天天吃外卖什么的,那可不健康,不如常到我们家来搭个伙吃饭。”

解凛:“……?”

迟雪满头黑线:“爸!”

心想你偶尔送送汤就算了,这是不是还要招上门女婿陪吃陪聊?

“小……谢,他有女朋友了,”当下忍住酸溜溜的心情,努力轻松地替人补充,“你别让人家尴尬。那个,小谢。”

她看向他。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又道:“我爸平时说话就很不着调,你别当真。”

你别当真。

我的殷勤、我的讨好、我的自找麻烦。

我的眼神、我的眼泪、我关于你的所有梦。

解凛,你一定都不要记得。

也不要当真。

解凛:“……”

迟大宇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也自觉是牵错红线,不由露出懊恼的神情。

又忙打起圆场:“原来是这样?有女朋友了?那都怪叔叔、叔叔这个,没想到啊,那你肯定也有人照顾,这……这就轮不到叔叔瞎操心了。小谢,你就当我刚才没说过,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女儿都给闹尴尬了。”

何止是尴尬。

迟雪一边微笑一边想:完蛋。

怎么只是说几句真话,眼泪又想往下掉了?

她目送解凛出门。

原本心底还有的一点希望,此刻也彻底破碎。

好不容易调整心情回过神来,却见自家老父亲仍满脸愧疚,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大概是后悔自己的一时失言,让一向内向的宝贝女儿在别人面前丢脸。

这下碗也不要她洗了,什么活也不让干了。

又跟请尊菩萨出门似的,连连招呼迟雪要不出门走走、或者约个朋友出来玩。

迟雪说好。

结果扭头就一个人出了门。当然,压根也没约什么朋友。

只不过就沿着自家诊所门口那条大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路人行色匆匆,天色昏暗。

街边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寂寞而长。

她只是往前走。

直到走着走着,忽然又莫名想哭。

于是一低头。

还没来得及安慰自己,眼泪就又往下掉。

甚至她拿手背擦,擦了还是不停掉。

这么个狼狈至极的样子。

她站在原地半天,却突然的,反而自己笑出声来:

想起很多年前做“拼命三娘”,做旁人眼里不会哭的冷漠姑娘时,其实泪点极高。

可是又该怎么办?被人知道了、笑她也没办法。毕竟每个人心里,多多少少都会有不能碰的地方。

而解凛就是她心里那个不能碰的地方——

她笑着深呼吸。

想继续往前走。

“……哎。”

突然间,却有人在身后叫住她。

迟雪认出那个声音。

只一瞬间,脚步已下意识顿住。但她也只是僵硬地站着,没有回头。

原以为对方只是随口一声。叫她,或者叫路边的野猫小狗也没有区别。

然而脚步声逐渐靠近,那个人真的走近。

离她甚至只有半步或一步远。

“……”

她不说话,手指倔强地紧攥着。

唯有呼吸声是无可控的从心。

突然便乱了节奏。

仿佛还是许多年前。

也是这样的夜,也是如此长街,同样的两人。

她一个人闷头往前走,不回头。

那次也是他追上她,温度异常发烫的手指,轻而郑重地捧住她的脸。

就这样看了好久好久。

她闻到他的身上有陌生的酒香,盖住熟悉的皂角香气。

问他是不是喝醉,他却不说话。

只伸出手,默默取下她脸上那副笨重的瓶盖眼镜。

而后他低下头。

轻轻吻了她颤抖的眼睫。

“小老师,”他说,“我会记住你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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