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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摸银家(1 / 1)

十一月二十日,雪夜。

海津镇郊村寨。

寒风呼啸,塞雪飘零。片片如蒲,积地半尺之深。

这里便是铁匠落脚之处,在村头僻静的地方,前后左右荒无人烟,又遭逢辽人屠村,所剩的活物真是不多了。

来时,铁匠就说了,这处窝棚泥室虽不打眼,也只能拿来下下榻、养养伤,待情况好转了,要立刻走,不能让辽大王围堵过来,拿他们做田猎。

一进泥屋房门,阿银又累又饿,一头栽倒在唯一的火炕上,说什么都不肯动了。

铁匠拆掉门槛,将秋上推进房内,取来棉被,给他捂上。

秋上形无所知,未曾醒过。

不是铁匠反复探过他的心脉,几乎可以确信,他们费尽力气搬弄出来的,八成是个死人。

铁匠生火燃灯,在灶里烧热水,趁着间隙,将狼狗赶远,放它们自行觅食。他在村寨来路、夹道布置了响铃地陷,前前后后安排妥当一些事,花费了一个半时辰。

待他回转,阿银还摊开手脚睡在炕上,秋上坐在桌旁轮椅里,孤灯剪残影,冥死状亦然。

铁匠走过去施了个礼,说道:“阿银不洗洗么?若是你身上的气味,引来辽兵的猎犬,该如何好?”

阿银扯了扯嘴角,想起夫子说的,久在鲍鱼之肆,就当闻不见鲍鱼之臭。

铁匠道:“浸汁、青盐、面脂、手膏、澡豆、药汤,偏房已给你备好,事出仓促,物件不够精细,你将就用用。”

阿银想起小时候被嬷嬷抱起,一番洗漱清修耽搁的工夫,委实无心思动作。

铁匠叹气:“就说你那牙口,吃起冬瓜盅来,恐怕也变了味道……”

阿银立即从炕上滑落,挪到脚踏上,横竖碾两下,终于挣扎起身,一声不吭走向偏房。

灯前,孤影残落,秋上闭眼凝然兀坐,轮椅车设计得精妙,与他身形极为契合,应是量身打造的。

铁匠过去探探他的鼻息,已然无声。

铁匠将炕上铺卷置换一遍,再将秋上挪到烧得火热的床炕,请过罪,脱去秋上一件件的上衣。不多时,一具保养得当的男人半裸身显露在灰蒙蒙的灯影里,虽说主人悄无声息,但紧致精瘦的轮廓,也道出了它平日修炼的辛勤。

一个天生残疾的男人,是没法炼到豹腰沉浑有力,两手抱握,不够提起。再看他四肢,匀称修长,隐带有风雨雷霆之势。

即使屈身躺就潦草的土坑,他那浑然天成的冷漠,与积久而成的矜贵,也让铁匠断然不敢草率对待。

铁匠就算眼拙,也看得出秋上来自权贵人家,此时怕是落难于他们之手,无力支绌罢了。

铁匠取来热水、皂膏并研面粉末等时兴的玩意儿,这些还是他那半路相认的娘亲,从西市上换将来的,一一给秋上备上。

用热巾浸面、粉末摩搓脸周,秋上的容颜依旧无血色,经过海水的浸泡,他的面皮可用“虚骨无相”来形容,青白的肌肤纹理,细细覆上他的耳边。

铁匠将秋上的攒丝薄玉冠、白玉带钩、革带等饰物先放进箱子里,锁上了,再替秋上濯发、漱口、梳洗、擦拭。一一小心谨慎,全然将人当成贵重国宾对待。

他将火笼移过来,替秋上熏暖,还在目所能及的范畴内,替秋上抹上护体的香膏。

此举,既是断隔开阿银无处不在的潮湿与腐气,也算是尊崇公子哥们平时的保养罢。

铁匠只叹,多年过去,还未曾忘记这些繁琐细则。

处置得当了,回头一看,真正要他伺候的小主阿银,此刻还未完毕洗漱。

他自是不知,阿银泡在药浴桶里,暖融融的睡着了。

木楞窗外,雪花片片;泥墙粉壁后,阿银将打铁炉子拖过来,炭火烧得旺盛,脱去满身的酸腐衣服,持个烧火棍在衣堆里挑出护身的软藤衣。他先细细冲洗护甲,将它妥当安置好,才一头栽进热汤里。

他屈蹲身子,在水中左右摆了摆头,油脂脏污并海水的冷咸,一层层浮现了上来。露出两个眼睛瞧了瞧后,自查未得铁匠净身的要求,又朝下蹲了蹲,妄图在木桶中,通过上下两次的漂洗,就能涤尽绵绵污秽。

如此反复试了几次,那热汤着实盛不下他的“年馀”,方才勉为其难爬出来,又换了一桶热水。

阿银慢慢慢慢地回想,嬷嬷、婢女怎样手把手替他梳洗妆容、更衣束服,觉得那些记忆太过于久远,恍惚间,眼前的陋房杂物变得不真切。

然而转眼看到身上的伤痕,意识突地就清醒了。

他已去家离国几载,野外的黍离蒿苗换了一茬又一茬,勒石碑也残破,谁还记得他这个没落之人?

阿银摸摸凉透的小臂,又钻进热汤里。他的身子天生寒凉,后面遭遇潮湿阴冷的囚栏历练,还是不大习惯冰冷而坚硬的质地。此时一被热水浸泡,块块斑斓红痧就冒出头来。

他靠着桶壁睡了过去,最终饿醒。

费了一番工夫,将自己收拾得清爽便利了,阿银便摸到灶头找炊食。可惜铁匠太忙,没有置办细粮,只在陶罐中简单放了些豆瓜肉糜,裹了些面汤,一并塞在灶膛里。

那香味,还是让阿银垂涎。

他拿铁钩掏了掏,确信没有冬瓜盅之类,就小心取出豆瓜汤,用两盏碗盛了,端进了室内。

铁匠等候多时,与阿银打个照面,交代下:“你细细歇着,我去外面探下消息。大王检索后,若知我走散,必定追本溯源,来这村寨搜我,我得想个法子化解。”

阿银将汤食放在桌上,说道:“吃了再走。”

铁匠着重一抱拳,“秋公子那边,委你多照看下,万不得已,也别糟蹋人家。”

阿银一哂:“瞧你说的什么话。”

铁匠又道:“炎颜扮作我娘亲,投靠进耶律家的寨堡里,平时里仗着契丹迭剌部正统的出身,别人奈何不了她。我怕大王来寨堡拿住她生事,想赶去寨堡一趟,与她先会面,后面的事儿,我们再慢慢商量。”

阿银不以为然,“炎颜在耶律家做了掌厨,夷离堇不见得为难到她。”

铁匠搓搓眉,“话虽如此,也得拂照一下,毕竟,都是一家人。”

阿银点点头,铁匠顺心离开,并锁上了院门。

内室只余两人,一立一卧,一动一静。

阿银走到桌前,用白匙舀起汤食,看着炕上的秋上,一口口吃了下去。他吃得慢,烛影陪他悠悠走了一圈,光晕落在炕沿,将秋上罩得模糊,可他面容轮廓、周身紧致的线条,也在光影昏暗处,穷凶极奢煊赫了出来。

阿银心里有谱,秋上大致是何种门第的公子。又在心里摆算,一直醒不过来的话,将他推到黑市,能卖到几钱。

这般想着,口中的汤食更美味了些。他端着第二碗走向了秋上。

秋上躺着无知无觉,面容俊美,唇色转淡。

可见是从鬼门关打转,回了口气。

阿银可记得,初见秋上那一眼,淡淡一瞥,对面冰晶雪玉一般的脸上,神色澶澹,也掩藏不了锋利而昭示的气息:是个有野心的。

可他现在,寂然静默,姿容苍白,又能做得了什么?

阿银将一匙汤搁在秋上嘴边,敲了敲他的唇,睇眼看,那人像死了一般,眼皮都未曾抖动半分。

分不了羹,那便自己一人喝完。

阿银擦净了嘴,踱到炕脚衣架边,捻了捻秋上褪下来的,搁置在熏笼旁烘烤的衣袍。

金箔缂丝纺织、锦绣章理云纹,重物希贵。

值当。

阿银摸了摸炕床,烧得十分暖和,躺在上面的死人,玉容渐渐生辉。他掀被,双手搭上秋上的腰身,将他推至到里头。

他挤上炕,侧躺一旁,缩肩欲睡,突觉不妥,滑下炕来,转头瞧着秋上。

秋上实则是一动未动,紧抿的唇、紧绷的下颌,使得他投海那一瞬,稍稍的不甘而无从旁落,还保留着他濒死前的状态。可他整张脸,神色又是淡然的,眉峰平,眼睫垂落,一副来之安之的样貌。

阿银伸手再摸了一把秋上的腰,有劲,紧实。他掀落被,打量秋上的周身。

秋上被铁匠安置得很好,换了粗衣长裤,手脚敛在身侧,玉容浅淡,呼吸近无。可能是褪去了华服,他的矜贵富丽就少了依托,看上去没有那么咄咄,取而代之的是平和的气息。

阿银可记得他猎场点人的狠劲,想了想,将自己的眼睛系得严实,再剥开了他的单衣,朝着他的身子摸了下去。

一只冰凉的手,游走在秋上的肩窝、胸口、腹部、脐下,还摸了摸手脚各处的骨骼。阿银看不见秋上的脸,不知那人还是形无所觉,连眉头都不颤动一分。阿银继续持着狠心,该摸的地方,不该冒犯的隐秘,都被他一一查了一遍。

擦了擦手,阿银低语道:“你是个练家子,为何落了残?”

秋上那一身勤学苦练修习来的紧致肌理,除去衣衫后,显得更加分明,是骗不了人的。

他那当作玉脂一样保养的皮肤,没有丝毫瑕疵,通体白皙,富有劲道。

阿银替秋上套好里外两层衬裤,随手拉起被角,搭在秋上腰腹处,单手解开后缚的绑带。

用眼巡查,他只瞧得见除了手臂上,被冰锤刺破的两道尖创,秋上身上再无其他的旧痕新伤。

世家子、年纪轻轻孤身出使蛮辽,有胆量。独自一人进猎场,不卑不亢,点人赌命,不怕后继被推上行刑台处决,怕不是胆量两字就能圆场的。

阿银想,这个秋上要么是脑子积了海水犯癔症,要么就是自信依托大宋特使钧旨“盐铁互洽专司外务”云云,以为辽人不敢杀他。

阿银摆弄秋上的头脸,未曾见他七窍流水,遂作罢。又取过灯烛,细细照了一遍秋上的半裸身,将他看得更加清楚。想了想,再将秋上翻过来,将烛火移过去,手一抖,滴了两粒蜡油下来。秋上像是死透了的,动都未动。

阿银用手指一寸寸检查秋上的关节,仔细勘查过后,终于在秋上的两肩背和后腰处,发现了四个毫不起眼的小小青点。

阿银戳了戳,凑近看,那四处的肌肤纹理如常,只有过了片刻后,才回传一点点脉络的颤动。

这似乎证明,秋上的气息凝滞得狠了,像是被利物内在控制了一般。

也就是说,秋上的身体里有东西。

阿银想了想,难道是蜀地密传的蛊?依他所研习的日训课业来看,蛊虫只吃寄主的内脏血肉,让寄主痛不欲生,不至于将人的手脚、功力都束缚住了而无从施展。

再说了,蜀蛊只是草莽间的传闻,被虚化托大了,实则取到的效果,没有那么骇人。

阿银给秋上掩好被子,出门调制了一盏药水,取来小酒盅加热,滴药水在盅底,然后将酒盅反扣在秋上的创点上。他持续给盅身加热,还用手推赶秋上的经脉,却未见任何残血、蛊虫流出。

那便证明,秋上所伤,确系不是蛊毒。

折腾了小半宿,阿银觉得困倦,将秋上胡乱朝炕里一塞,挤在外侧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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