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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09(1 / 1)

殷明垠怔了怔,定定注视少女的眼睛,鸦青色的睫羽纤长细密,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一下。

他眼里显出些迷茫,似乎听到了从未听过的话语。

这样的眼神,他只在皇长兄眼里见过。

还有一个女人。

一个曾经来冷宫找过他、会给他带甜甜的栗子糕、抱着他哭泣的女人。

后来,女人消失了很久。

他日日盼啊盼,终于等到有一日,她再次出现。

年幼的他丢下手里的活计,将刚捡过炭黑漆漆的小脏手在身上飞快擦了一擦,高高兴兴地向她奔去——

却见对方从袖袍里拿出一根粗硬的长鞭,抬手抽在他身上,皮开肉绽。

“贱人生的小贱人,你怎么还活着?!”

他吃痛跌滚出去,只能边躲边跑,被女人尖锐的骂声吓得浑身发抖。

这不是曾经那个如母亲一般温柔的人。

她是谁?

后来偶然听仆役称呼对方,他才知那是宫中最受宠的贵妃。

她的儿子是当今太子,未来的天子,和他有着云泥之别。

那些年战战兢兢,贵妃时不时便会来冷宫找他的麻烦。

宫仆们得其授意,也时时捉弄于他,炭火是下仆也不愿用的最差的炭,熏得人眼酸咳嗽,即便如此也时时克扣。

深寂的冬夜,大雪静静地飘落下来,无人照管的冷宫大殿里,肤白唇红的小皇子瘦弱得像一只猫儿。

他蜷缩在破布般褴褛的床帐深处,裹着唯一的薄薄的一层褥子,搓着通红的小手不断哈着气,祈愿赶快睡着。

睡着了,便不会饿,也不会冷了。

若能在睡梦中无知无觉地死去,于他也算不错的结局。

但半夜里往往会有一盆冰水,对着他当头浇下,将好不容易攒了一点暖意的床褥彻底浇透。

贵妃不要他死,却也不要他活。

直到被皇长兄发现,彼时殷明意尚未成年,一身书卷气的少年皇子儒雅矜贵,向来温柔端方的面容上难得露出那样愤怒的神情。

“不怕。”皇兄牵起他的手,直面顶撞了贵妃,差点跟太子面对面打起来,因此受了父皇一通狠狠的责罚。

皇兄抱他去上药,教他念书习字,会抚着他的头,教他一些书本上没有的道理,还会支开宫人,偷偷教他些功夫防身。

“皇兄无法接明垠离开这里,但我会永远护着你。”

殷明意说这话时,神色颓然而无力。

但他食言了。

最后一次相见时,明明还约好了下次为他讲学,他却再也见不到皇兄了。

白雪如飞絮,如盐粒,隔着窗纸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与荒僻的冷宫中所见,并无二致。

屋内温暖如春。

殷明垠靠在暖炕上,怔怔看着眼前人,顾西瑗抚摸着他的头,望进这双润泽泛红的眼睛。

狭长绯红的眼尾缀着泪痣,显出几分与生俱来的媚意。

她鬼使神差伸出手,摸了摸那颗痣,对方长睫颤了颤,没有拒绝。

困意泛上来,她揉了揉眼睛,重新坐回去,熟练地抱住小姐妹的手臂,脑袋一歪枕在他肩上,暖和舒坦地开始打瞌睡。

许久后,暖炕上僵坐不动的人微微侧头,下颌擦过少女毛绒绒的发顶。

“……”动了动唇,手微微抬起,终究没叫醒睡熟的人。

他只低下眼,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捻起腿上柔软的毛绒棉毯,连自己那一半,一齐盖到她身上。

他动作幅度很小,似怕扰了身边人的甜梦。

末了拿起针线,手指又似灵动的蝴蝶翻飞起来,渐有了一只香囊的雏形。

肚兜不行。

其他可以。

时至岁尾,顾西瑗又接到了几次太子的召请。

每一次都比照着缪寅给的小本本,一丝不苟地盛装打扮了,也每一次都没见着太子本人。

以至于她的心态越来越佛系,到后来,只当是东宫一日游,日常打卡,顺便观赏“节目”。

顾将军父子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唏嘘感叹。

唏嘘的是,他们家娇养长大的闺阁小女儿,竟如此勇猛“为爱冲锋”,谈何不算女中豪杰呢?

感叹的是,她的一番痴情竟真得了回应,不然太子为何一次次热情相邀呢?

顾西瑗:打落门牙和血吞.jpg

太子殷明荆果然名不虚传。

他本人虽从没露面,在整人方面却是花样百出。

除了上回浸泡肢节的茶水,还有泡肿的昆虫,死状奇惨。

剑舞很美,也很危险,凑得可近,恨不能直接在她脖子上抹一圈儿。

顾西瑗面带微笑看表演时,十分警醒地缩着脑袋,一边鼓掌一边东躲西藏。

后来两个舞剑的看刺不中她,急了起来,突然就开始拔剑互砍,砍得那叫一个血雾腾飞。

顾西瑗:“呕……”

殷明荆准备的节目都是血腥残暴的类型,或是在她的食物、桌子椅子上动点手脚,想看她尖叫或当众出丑。

开始顾西瑗还觉得,他是要威慑将军府才拿她开刀,后来她只觉得,这人就是纯粹的疯,折腾别人才会得到快乐。

好消息是,临近年关宫中忙碌,太子很少再召请她了。

大年夜白雪飘渺,橘红色的灯笼挂在檐下,在斜飞的雪粒中摇摆,晕开柔和的光晕。

将军府的年夜饭格外丰盛热闹,正厅里一大家子围坐一堂,除了三少爷顾骁在外念书,如今京中戒严难以赶回,连常年在自己院里安养的老太太也来了,一大家子亲热团聚,嘘寒问暖,唠一唠家常。

顾夫人早逝,顾大将军年年发红包,总要代夫人多行一份,犒赏府中丫鬟小厮。

正厅里灯火通明、气氛和乐融融,红包发了几轮,行酒令轮了几转,顾长意、顾西瑗兄妹与姑侄们围着祖母翻花绳、讲时下趣事儿,欢声笑语不绝。

问至东宫所见所闻,她都添油加醋、拣好听的说,便也宽了一屋长辈的心。

顾氏一家精忠报国,皆是战场搏杀的英雄儿女,脾性宽和豪爽。

几个姑侄男女都和气没架子,年夜饭上猜灯谜、投壶、击鼓传花,阖府上下都参与其中,一同守岁,好不热闹。

男儿多血气方刚,几盏酒下肚,便要去廊下约战过招。

祖母年岁大了,饭后与儿孙们话会儿家常,早早回院里安置,其余人聚在廊下,看大将军、少将军及一众儿郎比试,鼓掌叫好。

还有的,便兴致勃勃跟着大小姐去院外打雪仗。

白皑皑的雪地上银铃似的笑声不绝,顾西瑗搓着雪团,跟小苹打得有来有回,脸蛋笑得红扑扑的,白里透着红,许久没这样自在放松。

远离东宫阴翳的日子,尤显珍贵。

阿薯在梅树下发呆,垂着睫毛,泪痣昳丽,瓷白的肌肤与艳色薄唇,与那红梅白雪相得益彰,简直是梅树成的精。

“新年”于他而言,向来与往日无甚区别。

不过是深宫墙头传来的鼓乐喧嚣之声,阖宫赏赐,喧嚣热闹,衬得那座冷宫更加荒僻,冷宫里被遗忘的人愈发讨人嫌。

但在这里不同。

大年夜的将军府,上至大将军、老太太、少爷小姐,下至丫鬟仆役们,阖府上下和乐融融,没有深宫里那道向来鲜明的尊卑边界。

他对此感到些许陌生与抵触,好像阴暗墙角里习惯了潮湿与肮脏的老鼠,突然之间被人放到太阳底下,未免惶恐难堪。

这里只他一个多余的,又何必强融。

“嘿——”

一颗雪团噗得砸上脸颊,殷明垠抬手一抹,扭头看过去。

顾西瑗穿着件毛绒绒的短袄、系着绯色小披风,像只圆滚滚的兔子蹲在雪地上,冲他笑得十分欠扁。

还扬了扬手里的一捧雪,熟练地搓个小球,作势要扔过来:

“打赢我,就给你发红包!”

一听有红包,小丫鬟们都振奋起来,呼啦一下全围过来:“说话算话,小姐看招!”

顾西瑗没空针对阿薯,掉头就跟小丫鬟们闹腾起来,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漫天的雪球扔来扔去,满院子欢声笑语。

“……”阿薯看了一会儿,默默俯身掬了一捧厚厚的雪,走上前,闯进那场混战。

白雪飘摇,长发沐霜,修长高挑的美人在一众小姑娘中间,俨然鹤立鸡群。

无数小雪球落在她身上,蓬松粉碎开来,像一路花朵绽放。

他看都没看,径直走到专注作战的顾西瑗身后,捉住她的手腕往怀里一拉——

将手里一捧厚厚的雪全糊到她脸上。

顾西瑗:……?!

对方的动作实在利落又出人意料,小苹为首的小丫鬟们顿时笑声连天,看战斗力爆表的大小姐突然吃瘪。

顾西瑗像个仓鼠气鼓鼓地三两下抹掉满脸的雪,抬起冻红的脸,睫毛梢上都沾着雪粒,咬牙切齿道:

“雪仗是这样打的吗?你犯规,偷袭!”

他不理她,径直摊开手,像讨食的猫,意思很明显:“小姐输了,红包。”

顾西瑗不甘心还要争辩,小丫鬟们哗啦一下全围上来,一个个效仿阿薯也掬起大捧的雪糊上来:“小姐输啦!红包拿来哈哈哈……”

被糊成雪人的顾西瑗:“……”真的栓Q了。

“行行行,我认输,认输!”她在被埋进雪地之前叫停,拿出袄子里一叠厚厚的荷包,笑着一个个塞进小丫鬟们手里,“都有红包!大家新年快乐!”

“哇,谢谢小姐!”

殷明垠垂眸,打量手里绣工精美的红色荷包。

系口的红绳坠着漂亮的璎珞,拆开里面装着金灿灿的铜钱,圆滚滚黄澄澄的福橘,还有一张字条。

玉瓷般的指尖捻起字条,上面写着乖巧端庄的四个字:

平安喜乐。

“你等下。”顾西瑗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袖摆,压低了声。

她发完红包,趁没人注意,将什么触感微凉的东西飞快塞进他手里。

低眼一看,竟是一支素雅的桃花玉钗。

莹润如雪,触手生温,钗上一朵精巧雕刻的桃花,花瓣透亮,花心嵌一颗小巧粉玛瑙。

“……”

殷明垠看着手里的女式发钗沉默了。

“小姐这是……”他斟酌了一下,眸中困顿,看向眼前人。

“新年礼物。”顾西瑗笑盈盈的,裹着小披风站端正了点,难得正经的面颊上双眼清澄透亮。

轰……

轰!

正逢漫天烟花炸开,璀璨炫彩的长尾如流星从头顶落下。

辉光照亮了顾西瑗亮晶晶的双眼,和笑意嫣然的脸庞。

殷明垠长睫如纤薄的小扇微颤,握着桃花玉钗,胸腔与耳畔都回应着满世界的喧嚣轰鸣声,听见对方很认真地跟他说:

“阿薯,新年快乐。”

“希望你今后每一日,都如今天这般自由、快乐。”

他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顾西瑗已经扭头蹦蹦跳跳地跑开。

他伸手一拉,将人拽回来,在对方困惑的注视下,飞快地拿出了在袖中放了许久的刺绣香囊,塞到她手里,一语不发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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