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清梨直接推开院子门闯进去。
她今天一早去了接榜单处，去找最高级别任务。
白雪山的委托任务按照天地玄黄分为四级，天字级别最高。
然而看守弟子说，近日任务里最高的只有一个地字级。
清梨心急，直接接过榜单，一路从梨花树下跑来找祝今宵。
清梨的长裙拂过摇摇欲坠的破旧院门，门口的小黑狗听到动静，抬头看她眼，又懒洋洋趴回去睡觉，居然一声没叫。
房屋内却传来极其慌乱的水声，紧接着是绊倒衣架穿衣服声，以及一道惊慌失措的喝止：
“等下！”
祝今宵正在洗澡，怎么也没想到会被人突然闯进门来。
水雾弥漫，水珠沿着肌肉线条滑下。
他的心口，赫然一道数寸长的疤痕，旧年疤痕狰狞，长疤旁露出几片细碎蓝色龙鳞，在水珠滑下时鳞片折射淡蓝暗光。
这是他提心吊胆的秘密。
一根龙角被割，妖丹破损的，年轻妖族少君，躲在仙门。
清梨的指节离门只有一寸，听到师兄说别进来，她也不着急，手叩在门前，又转而落下，拍拍裙摆去院子里等。
祝今宵此刻慌慌张张把衣服套上，半旧弟子服遮住所有秘密，每道衣结都系紧，尤其是胸口处。
他没空把头发也全部擦干，发尾还带着水汽。
推开门时，清梨正坐在院子中央，坐在用砍倒的树干做成的凳子上，晃悠双腿。
她穿条红色长裙，裙摆被风吹动。有阳光穿过云层散落，照得裙子上的金丝配饰闪烁。
旁边是散落的木板和锯子，那是祝今宵昨夜做一半活后留在院里的，他打算再用砍下的木头做个柜子。
妖族的少君，把人间的生存技巧学得有模有样。
清梨站起来，轻快踱步，在他的小院子里乱逛。
其实之前很多夜晚，清梨为了观察这个任务对象，都是躲在一里外的高树上暗中盯梢。她知道师兄夜晚会练习弓箭，知道他每隔三天会给花翻土，知道他最常做的晚饭是稀饭炖蘑菇。
但还是第一次在师兄在身边的时候，逛他的院子。
清梨闻到花香，心中有刚破土的花初次在东风中吐蕊般的微痒。
“师兄的花养得真好。”清梨停在一株海棠花前。
那株海棠迎风招展，安然绽放在祝今宵自己烧制的花盆里。
她去摸师兄种的海棠花，浓绿色的叶子凉凉的，肉肉的，有汁液饱满的触感。
她又想到自己养的花草，“我天天浇水，花怎么还没了呢？”
“你不天天浇水试试呢？”祝今宵被她的突然上门打得措手不及，还在低头检查胸口的衣服，回得口不对心。
清梨目光倒是定在花盆上，秋水眸微微眯起，又细瞧这盆海棠，仿佛瞧出了什么端倪。
“哎——”祝今宵抬头伸手想阻挡时已经晚了，清梨已经直接拿起小铲子在花枝旁戳下，眼疾手快往上一掘。
一枚沾着泥土草叶的空心钱币从花盆被挖出。
钱币被小铲子拍拍，裹着土壤发出闷声。
清梨转头瞧他，眨眨眼。秋水眸盯着他，无言在问这是为什么？
祝今宵摸摸鼻子，目光瞅完那枚钱币，眼神又往左边偏移。
“师兄？”清梨还在等着他回答。
他咳嗽一声：“听说在土里种一文钱，会钱生钱比较吉利。”
谁还没个种摇钱树的梦想呢。
清梨笑起来。
“那师兄和我一起做任务吧。这次有报酬哦。”
“怎么会有人信土里埋钱会生财啊？我表弟都不信，小祝师兄居然这么做了。”
内门洞府，清梨打坐完，边把散落的头发梳起来，边和系统吐槽清晨的事。
铜镜映出的眉眼，是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弯弯笑意。
“但是怪可爱的。”
【呦呦呦，】系统刚醒，打个哈欠翻出阴阳怪气表情包，【我瞧你是看上他那张脸了，看什么都可爱。】
清梨歪头梳长发，拿系统的话反驳它：“你不是说了师兄是龙傲天吗？既然有这样的称呼，那师兄一定是好人，定不会是妖邪。”
【啊对对对，你瞧他那张脸一定是好人。】
系统懒腰伸一半，又猛然想到让它担忧的问题。
【宿主啊，你真的没有情丝？】
铜镜反光，映出美人脸面，嘴角带笑，眼睛却毫无温度。
清梨梳头发的动作没有停下，却也没有回答。
人生来七魄，其中爱魄中，有三根情丝支撑。
清梨的情丝，在刚出生时，就被照水夫人割断，送到修仙界的江家。
系统此前已经探查过宿主身体，确认先天情丝受损，爱魄残缺，不通情爱。
今天系统不死心，话音落又检查一遍。
清梨的爱魄静寂无声，几乎寂灭。只有舅舅寻来的仙魄草代替情丝，苦苦支撑爱魄，不至于魄损影响寿命。
魄海里其余六魄灵动生机，各色魄光莹莹闪光。唯有爱魄，粉色萤火黯淡，安静不动。
三根情丝，尽数断裂。
【可我看你挺会撩你师兄的啊。】
系统从她识海撤回来，业务上没遇到这种女方完全不通情爱的情况，也有点疑惑迷糊。只好挠挠头，发挥本职再度催促任务进度。
【咱进度还是偏慢，下一步怎么办呢？】
清梨歪歪脑袋，摘走一根缠绕在梳子上的头发，又将乌黑发丝在自己食指上勾绕成圈：“我每天都向他问早吧？”
【你是想和他贴贴，还是想当他的晨钟？】
“那你怎么想的？”
系统:【咱给他下情蛊吧。】
系统自己讲完，又觉得倒也不必如此操之过急胜之不武，刚想把这句打个哈哈当玩笑带过，却见清梨低下头去思考。
“可是，听说情蛊的效果有真有假，市面上的货一百里面才一个真货。”
她担忧：“要是全用上去毁了师兄的脸怎么办？”
系统：……你还真敢这么想啊！
清梨和祝今宵约在山下，这个任务地点就在离白雪山不远的徐家村。
不出意外，两刻钟就能走到，不必花费灵气御剑。
但是很不巧，路刚走到一半，清梨就听见脑海里系统哦呼一声。
【你师兄倒霉气运好像要发作了】
只是眨眼之间，狂风暴雨来袭。天色瞬间昏暗，乌云乌泱泱密布，倾盆大雨滂沱而下。
风雨太大，不着急赶路，不如等雨停。两人便在天然石檐下躲避一会。
此处遍地都是风铃草。灯笼状的紫色或红色的小花，成片成片相依，被风吹伏，挂着雨滴。
清梨在檐下听了一阵雨声，安静扫视周边花草，又开口轻声道：“师兄你知道吗，风铃草一旦淋了雨，就会变透明，像琉璃一样。”
雨依旧急，风吹过，带来雨水气息，连带着清梨身上的香气。
祝今宵抬头，清梨离他近，他能看到清梨扑闪的睫毛，金红珠串遮住脸，眼尾勾画红色纹路。
清梨眨眼，转头朝他看去。
祝今宵忙转头看向风铃草，目光有些仓皇。
恰好那花瓣承受不住雨水重量，一滴雨珠带着残影下坠，惹得花叶摇颤。
祝今宵不敢答话，清梨便不再说话，只眯眼笑，抱臂看石檐外雨打花丛。天地间此时没有人语，唯有两个躲雨人，听石洞外落雨声。
待风雨稍小时，清梨撑出自己的红月伞。
伞面的半面霜花团团簇拥相挤，在与雨珠触碰时开出花，一朵一朵绽放挤满。
伞往前伸，两人走出檐下往外走。
她撑开伞，往师兄那边倾斜。好似她的心也倾斜过去。
这柄曾斩杀无数大妖的仙门神武，此刻离祝今宵如此近，为他遮雨，他甚至能看到伞柄雕刻的三瓣霜兰。
“师兄会避水咒吗？”
“不会。”
“师兄有避水珠吗？”
“没有。”
清梨笑吟吟：“太好了，我开始期待起下雨。”
祝今宵望向她，不解何意。
清梨伸手在伞外，掌心接了滴雨，又偏过头，望向师兄的眼睛。她眉眼弯起，笑得比雨下的风铃草娇媚甜美，清澈而坦诚。
“因为可以和师兄撑同一把伞。”
祝今宵耳朵再次泛红。他偏开头，神态竟然有丝狼狈。
系统竖起大拇指，啧啧称奇：【宿主你真是进修过甜言蜜语班啊。】
徐家村的灾祸是蚁灾。
村长擦擦汗，仔仔细细和清梨二人说了详情。
从上周起，就有拳头大的蚂蚁来到徐家村，什么都啃。它们啃食牛羊，那牛羊被咬过就倒地中毒死亡，肉也没人敢吃。更啃食粮食，甚至啃食房屋。
晴天来，啃完就走。
开始是一两只，后来是五六只，十来只，昨天来了一群，直接把东头的一间屋子转瞬啃没了。
今日有雨，那妖兽才没有来。
但下个晴天，定会来更多，倒时怕是没几个屋子能保住。甚至一个村子都要被覆灭。
清梨听完，没有立即自己下结论，而是转头问师兄：“小祝师兄，你有什么想法？”
刚刚清梨问他是否喜欢下雨时，祝今宵有一瞬心跳加快。
毕竟龙族最擅长的就是行云布雨，而今世间，又能有几只真龙。
墨妖悄悄浮现纹身：少君，她是不是故意试探你身份？
祝今宵想想，不好判断。
此刻，清梨再问他对这妖兽怎么看，祝今宵心头警铃大作，担心清梨她是乘机打探他对妖界的熟知情况。
若是系统知道他的这些弯弯绕绕，定会吐血三升，大叫【直男不可救药！】。
总之，谨慎的小祝师兄谨慎地看眼清梨，谨慎地回答：“不曾见过这种现象，没有想法。”
清梨便点点头：“那我们先去被破坏的地方查看。”
那些被咬死的牛羊早已经被烧毁，村民们都很担心被妖兽啃食过的牲口会留下瘟疫。东家的房子被啃食得几乎没有曾经存在过的痕迹，连灶台都被蚁群吞咬。
清梨其实没有很多剥丝抽茧的耐心，因为气运实在偏爱她，加上她的武力值极高，她最擅长且喜欢的方式，是直接对打。
此时阴雨天蚁族没有出现，她打算等到天晴时，直接对打来消灭损害村民财产的妖兽。
清梨对村长的说辞是：“我会守株待兔，等着这妖兽来。”
而后就快乐地拽着她的小祝师兄，去村里集市闲逛。
小雨偶尔洒下几滴，摊位上支起遮雨棚子，集市上人不多。
清梨左手撑伞，两人在集市穿梭，从北到南，从糖果铺子到衣料摊子。
小祝师兄比她高，清梨的伞时不时戳到他。在小祝师兄被戳了三次脸后，变成祝今宵右手撑伞，清梨挽住他的胳膊。
伞下静谧的空间里，雨滴落的速度都变慢。
“这雨下得真好。”祝今宵突然说。
“嗯？”清梨抬头看他。
系统也竖起耳朵，紧张揣测这位龙傲天是不是在感情上突破进展。
祝今宵认真看着集市商品：“买东西能讲价。”
能省下好一笔钱呢。
系统哐哐捶桌：【我要给直男气死了！】
清梨却是眯眼笑开：“好，那师兄喜欢什么我们都买。”
“而且，”清梨毫不犹豫卖了自己的舅舅，“我们是出任务，师兄买什么，我们都算在宗门账上。”
最终两人在集市中央做木雕的摊位上停下。
祝今宵认真看着摊主动刀，琢磨着自己以后要不要也在凡间摆个摊子，来养那群还在妖山嗷嗷待哺等自己的妖兽。
清梨想着要时刻离师兄近才能加气运，也在摊位前挨着师兄坐下。
两人都认真盯那木雕，却听到了闲言碎语。
“要我说啊，这灾祸就是东边徐老四一家带来的，不然为什么房子啃的是他家？那牛羊也是他家的。”
“婶婶少说点吧，现下没有人伤亡就是仙门保佑了啊。”
“哼，你们瞧我说的准不准，下一个要啃的，要么是徐老四的儿女，要么是徐老六家，当年祸事就是他们干的，报应。”
清梨转头，谈话的是两个买饲料的大婶，边聊着边离开。
其实清梨也意识到了一丝不对劲。
按说这样的妖兽吞噬事件后，整个村子应该提心吊胆，但是徐家村依然有集市，除了在雨中人少了些外，其他几乎毫无影响。
好似，大家心中知晓，这妖兽不会影响到自己身上。
这边木雕已经刻好，祝今宵砍价买下，打算回去对着实物再琢磨琢磨刀法。就算不能凡间摆摊，也能哄小妖怪们。摊主雨天急着收摊回去，同意低价出，皆大欢喜。
徐家村离白雪山近，晚上不必住宿，清梨应允村长，明天一早就会过来。
深夜，杂役院落。
小黑已经睡去，蜷缩尾巴趴在门口。
祝今宵床边的传音霜花亮了亮，是清梨发来的信息。
“小祝师兄，明早卯时约在山下哦。”
“小祝师兄，晚安。”
传音霜花是白雪山通讯法器，第一次见面时清梨就与他加上，只是多是清梨发消息，他怕多说多错，增加暴露身份的风险，基本不敢回。
祝今宵半夜想想，越想越离谱。
他今天甚至撑了红月伞。这柄杀了同为二十四妖兽的铁骨铜牛，甚至可能杀了吞月蟒的神武，他就这样撑起，还任由应清梨挽住他的胳膊，就这样走了一下午。
祝今宵坐起身，双手展开在胸前，低头细细端详每根掌纹。
白天的温度和触感似乎还存留在掌心。
应清梨到底想要什么？他真是搞不懂。
纹身此刻浮现在他的耳后，如黑水般流动。
“查到了吗？”祝今宵问墨妖，他此前派墨妖去打探消息。
“白雪山，应清梨，”祝今宵一字一顿道，“她缺的是哪一魄？”
人有七魄，喜、怒、哀、惧、爱、恶、欲。
据说她失了一魄，到底是哪一魄？
纹身漂移，又绕到他的颈部，像是一圈黑色颈环印记。
“这是白雪山死守的秘密，多方探查不知。”
墨妖的声音通过纹身传来，遗憾表示没查到结果。
“只是听闻两则消息，一是她对母亲的死亡都淡漠，二是应清梨从入门至今从未掉过一滴泪。
“我猜测缺失的是哀魄。”
哀魄吗？
祝今宵沉思，尚未想出个理所然。
却听得那传音霜花又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