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的夏季，阳光一向毒辣。
沈清在日头下站了有五分钟，她的脸颊被晒出薄红，额头、鼻尖纷纷沁出细密的小汗珠，睫毛一眨不眨地盯着出版社门口的立牌海报。
海报上的女人妆容精致明艳，笑得端庄极了。也肆意极了。
许岚，知名女作家。将在本月xx号在某广场一楼大厅举办新书签售会，静待各位书迷粉丝朋友。
头顶阳光忽然就有些刺眼，强光之下，沈清眯起眼。
“沈清，”许久没见的老同学兼出版社编辑林悦从身后追上来，拍拍她肩膀，喘着气：“别急着走啊，好久没见了，请你吃个饭，你这大忙人可一定要赏脸。”
沈清从海报上收回眼神，林悦顺势看去，先是一怔，后脸色添了几丝尴尬。
“那个……”林悦摸摸鼻子，“你还不知道吧，许岚跟我们出版社合作了，害……”
沈清神色如常，冲她礼貌微笑：“是吗，挺好的。”
林悦见她没有不高兴，悄悄松了口气。
在她印象中，沈清向来不是个会让人下不来台的人。
然而最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这样一个人，居然会做出那种事，也是怪叫人纳闷的。林悦与其他同学不同，她对此事一直持保留状态，所以才会答应与沈清见面。
“我们走吧？”林悦眨巴眨巴眼睛。
沈清第一反应是拒绝。
毕业后沈清没有任何朋友，一个人生活了两年多。
银行卡余额告急，在百般拖延之下，她终于打通林悦的电话。
“别急着拒绝我。”然而老同学已经自来熟地挽起她的胳膊，笑嘻嘻道，“我还想跟你聊聊稿子的事情。”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
林悦用餐巾纸擦拭着嘴角，餍足道：“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其实我们主编说的没错，以你的实力，只要迎合市场，对稿子简单修改一下，完全可以达到我们的要求。”
沈清说：“我考虑一下。”
趁林悦去洗手间，沈清招手，服务生快步走来。
“结账。谢谢。”
她瞄了一眼账单上的四位数，脸色有点泛白。抿起唇，还是结了账。
这顿饭，该她来请。
原本饭吃完，两人就该分道扬镳。可林悦回来得知账已结了，非要请沈清去按摩。
沈清几乎是被拽着上了车，林悦扣上安全带：“你信我很近的，几分钟就到，绝对不耽误你时间。”
林悦两手把着方向盘，笑吟吟道：“说好了啊，这次消费我请，真没想到你手这么快，我上个洗手间功夫出来，好家伙账你都结了！”
话虽这么说，沈清还是敏感地觉察出林悦对待她的态度，与之前对比有了显著提升。
与此同时，林悦也在暗戳戳观察两年多未见的老同学。
沈清应该没什么钱。
她穿着简单，一件纯白T恤，搭了件米色长裙，衬得身形窈窕纤细。
右肩背着米色帆布大包，包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全身上下简单得一眼分明，长发梳成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侧在向胸前。她不戴首饰，连耳洞都没有。
身上那股子清冷知性的气质跟两年前如出一辙。
林悦为此称奇。
她以为沈清变了，但看来还没有。这一点，从刚才她果断拒绝主编迎合市场改文可见一斑。
就凭这点，林悦挺佩服她。
但现代社会，靠气节可吃不上饭。与其在经历无数次失败后痛苦改变，倒不如现在林悦拉她一把。
“真可惜，没能帮上你的忙。”林悦这一句的真情实感，沈清听出来了。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是我该谢谢你。”沈清望向她，认真说。
这样的结果，沈清早有预料。她只是不信邪。
“你还跟从前一样，没什么变化。”林悦叹了口气。这句话，有点回忆当年的意思。
沈清静静望着窗外，闻言笑了笑：“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林悦也牵唇，眼珠微动。要不是当年那件事的话，现在被印在那海报上的人，应该是沈清才对吧。
真是造化弄人。
沈清忽然开口道：“你经常去推拿吗？”
“这家我也是第一次去，经常听前辈们说这家老板推拿技术非常好，早就想来试试了。”
作为编辑经常看稿改稿，伏案工作几个小时，肩颈问题不容忽视。林悦与同事们的聚会场所，往往不是Ktv，spa，而是按摩馆和各种养生会所。
“到了，”林悦忽然转弯：“我找个地方停车，我们走过去。”
这一条是大学城附近的小吃街，说是十里飘香也不为过，路段倒是极好。再加上周末，非常热闹，几乎是人挤人，到处都是年轻稚嫩的面孔。
店门口的玻璃门上系了串风铃，林悦推开门，风铃摇晃撞击清脆，叮当作响。
前台。一个顶着褐色羊毛卷，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正泡茶，闻声抬头：“欢迎光临，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请问宋老板有空吗？”林悦说是第一次来，语气却很熟悉的样子，她平时没少听同事推荐，直奔着宋老板名号就来了。林悦往旁边扫了两眼环境，冲沈清点点头，还挺干净。
宋老板？张莉听到这小姑娘的话，眼神一闪，抱歉地笑了笑。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老板预约满了，要等呢。”
“哦。”林悦微微皱眉，是她们来的时间不对，正好赶上高峰期。但总不能掉头就走，毕竟来都来了。
她看向沈清，没说话，眼神是询问。
——等等？
其实沈清对推拿不感兴趣，但或许是今天太热，外头阳光暴晒着柏油路，梧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了卷儿，蔫头蔫脑地挂在树枝上。
也可能，是店里的冷风刚好开到合适的温度和风速，叫人精神倦怠。
沈清读出林悦眼神中含义，幅度很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林悦冲这个短卷发女人微笑道：“大概要等多久呢？”
张莉低头，翻了一页记录，手指比对着回答：“一个多小时吧。”
“那就等等吧。”林悦掩唇，打了个哈欠。
沈清坐在沙发上，帆布包搁在腿侧，浅米色包带缠在细细的臂弯，绕了三圈。
她静静观察着四周。
这家盲人推拿馆坐北朝南，窗明几净，阳光充足。四面墙壁是干干净净的大白墙，地面光可鉴人，没有一丝灰尘。
空气中流淌着浅浅的花香气，不是香薰，也不是香水，是真正的花香。
东北角的窗台，花瓶中静静立着一束白茉莉。
墙壁上的人体经络图，穴位图等，错落相隔，一看就是精心布置过位置。
总体环境甚至称得上有些雅致了。
“……”林悦掏出手机，想了想又觉得有点不妥，终于遗憾地收了回去。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几分钟前进门的男人，凑到沈清旁小声说。
“沈清，你说他真是个盲人吗？我怎么觉着不像呢？你看旁人的眼睛……”
沈清知道她在说什么。
其余两个师傅的眼睛，准确来说是眼球的转动，的确与一般人不同。
但当面议论别人的残疾不好，于是沈清只是垂眼微微点头，没有接话。
林悦口中那个男人，正安静坐在按摩小床前的圆凳上，似乎在等什么人。他只是坐着，却比旁边的师傅们都要高，上半身身形很是挺拔。
从他刚才走过来的几步，沈清推测他的身高在一米九左右，身影修长而有力。当时，林悦清晰地发出了一声：“哇，好高。”
她不确定男人有没有听到，因为他从两人面前路过，没有停留一秒。
“嗡……”手机震动声在空气中响起。
男人从口袋中摸出手机，两手合拿放在耳边，垂眸静静倾听着那头的来电。沈清看得见他浓密的睫毛微微垂下，遮掩住瞳孔。
几句话后他挂了电话，转头朝前台方向。
沈清也因此看见了他的正脸。轮廓分明，淡漠而冷峻。
“莉姐，两点的客人取消了预约。”男人淡淡道。
只一秒便转回去了，沈清没来得及深切地记住长相，只记得他长得很好看。
张莉连忙说：“好的，下一位……”
眼神在室内飘了飘，不知怎么就落到那位圆脸小姑娘的身上去了。张莉清清嗓子，高声说：“那个，林小姐，请过去吧。”
既然客人取消了预约，既然正好有个空缺。也多亏她们来得巧。
脸朝下，反躺在按摩床上，披上毛巾，林悦又闷声提起稿子的事情。
“你是知道的，如果想赚钱，就要迎合市场。”
沈清沉默两秒。她低声说：“我知道。”
“我也知道你心里肯定不服气，其实我也不太懂，许岚那个女人怎么就成功了呢。”林悦皱着眉，很快感受到来自肩颈的痛楚，语气嘶嘶地：“我是不太相信当年的事情，反倒是许岚那个人有点——”
林悦忽然尖叫了一声。
其余店员面色未改，似乎习以为常。
沈清盯着那个男人，他正在为林悦推拿，肩宽腿长，身形挺拔，站起来像一座山。
男人又在她肩膀处按了几下，引来林悦杀猪般的尖叫。他手下顿了两秒，又继续动作：“平时是不是经常坐着不活动。”
林悦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两手紧紧攥成拳：“你绝对不是第一次跟我说这句话的按摩师傅，但他们按得都没你疼！”
“疼就对了。”
“……”
林悦素日是最不忍痛的那类人，今天死活是把这罪受完了。
说来也怪，最后抻胳膊那两下之后，一下子神清气爽，感觉整个人带骨头都轻了好几斤，说是身轻如燕也不为过。
林悦从床上跳下，甚为惊奇地活动了下四肢，表情仿佛史前人类刚刚驯化四肢一般，看得沈清有点想笑。
真有那么神奇？
恐怕是的。林悦连忙跑过来拽沈清胳膊，冲男人喊道：“宋师傅，还有我朋友！”
现在按摩床上没人，听说这宋老板很忙，错过又要等一个点。
原来他姓宋。
沈清怔了一下，下一秒被大力从椅子上拽了起来，面对林悦的热情她有些不适应，用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不用了林悦，我不喜欢陌生人碰我。”
说完，明显感觉周围空气一滞。
沈清尚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她抬起了头。
一双漆黑如潭的眼睛，静静望着这边。沈清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拥有这么漂亮的一对眼睛，像是某种名贵宝石，透着冰冷剔透的质地。
他只是淡淡抬眼，沈清猝不及防，心下乱撞。
然而男人的瞳孔没有任何焦距，像是两颗蒙尘的黑色宝石，渐渐被垂下的浓密睫毛覆盖。
他的目光并没有实质性地落在她身上，因为。
——他看不见。
沈清确定他听到了自己的话，错开视线，心底有些尴尬。
她明明已经很小声了。
整个店内唯一的明眼人张莉，她看看女客人，又看看自家老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好说的样子。
难道每次有客人来，她都得给客人开小灶——有什么话可得悠着说，我们这师傅一个个耳力可好着呢！？
张莉看向角落，眼睛一亮，高声道：“那让我们女师傅来吧，梅子你现在有空是不是？”
推拿店中的另一位师傅，也是唯一一位女师傅粉墨登场了。
梅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她有一头红色头发，穿黑色针织小衫，身形丰满圆润。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张莉点点头：“让她过来吧，莉姐。”
说话的时候，她脖颈上的项链微微晃动，这位年轻的盲人女师傅脸上打着粉底，画了眉毛，涂了口红，妆容与打扮相宜，非常精致。
她的眼睛与‘宋师傅’的眼睛不一样。
怪不得林悦会觉得，宋师傅不像是盲人。
梅子‘看’过来，沈清犹豫了下，被林悦轻轻推了一把，这才过去了。
她反躺下，两手放在床上，她感觉到一双肥厚有力的手将毛巾披在自己的整个上背部，然后开始按摩了，女师傅看着娇小，手劲却很大，沈清的肩膀有些痛。
她暂时闭上了眼睛，眉头皱着，睫毛轻颤。
梅子性格活泼一些，推拿时与客人说很多话，好让客人不那么无聊。
她的问题，沈清挑着回复。
“你还很年轻吧？”女师傅的声音从沈清头顶上传来，含着笑意：“是做什么工作的？”
“……无业游民。”沈清也不想这么说自己，但这是事实。
“现在社会，无业游民都是有钱人。”说完，梅子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了，索性更卖力。
女师傅正在揉她颈后不知道哪个穴位，指腹往下一按，疼得整个人一激灵。
沈清痛得咬起牙关，只能找些感兴趣的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请问……你们的眼睛都是怎么回事？”沈清双手牢牢抓紧了两边的床。
女师傅很洒脱地说，“害，我生下来就是个瞎子啦。”
在沈清右侧床位前，五十多岁，面容憨厚的男师傅按摩着客人的肩颈，笑呵呵着接上梅子的话，算是做补充：“我们这个店里的人，都是先盲。”
先盲中‘先’的意思，就是先天。盲分先盲和后盲。
沈清点了点头，又想起他们看不见，转而出声道：“原来是这样。”
“章叔你说错了吧，还有宋老板呢！”
此言一出，沈清才注意到，角落里坐了位年轻秀气的小男生，年纪也就二十出头。
他静静坐着，嘴角带笑，一根盲杖静静被搂在怀中。
中年男人朝向他的方向，低声斥了一句：“小乙，别乱说老板的事。”
被唤做小乙的男生却嘻嘻笑了：“章叔，宋老板才不可能为这么点小事扣我工资呢。客人既然问了，咱们就要回答，毕竟客人是上帝嘛。”
这话的意思，好像是让宋老板说两句一样。
没有加入这场谈话的所有人，他们虽然没有开口，但一直在倾听——前台张莉，坐在一侧的林悦，以及周边两位客人，此刻不约而同地将视线投向同一个人。
在众多目光掩饰下，沈清微微抬头，屏住呼吸，侧眸看去。
他不是先盲，那么就是后盲。后天性失明的原因是什么？一场意外，还是一场高烧？或者……
沈清不是个对别人很有好奇心的人。今天只是巧合。
直觉告诉她，‘宋老板’是个有故事的人。没有人会不想听故事。
一片寂静，墙壁上时针滴答走过。
男人缓缓起身，打开折叠盲杖，盲杖尾部敲击地板，发出清脆一响。
沈清心随着重重一颤，有种不安涌上。
下一秒，冷淡的语声无情粉碎了沈清的期望：“抱歉。我不喜欢外人过问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