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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清梦压河(1 / 1)

我邀你去游一场,人间清梦。

一山的云雾,没了万物生灵,连风,都化在呼吸里。

祈清和良久不语,平静如潭的眸光,一阖,再睁开时,漾开一泓波澜。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抬手,搭上那双温柔微冷的指尖。

向前迈了一步,跨过那一小道空隙,踩在云里,可是,梦太过柔软,祈清和没站稳,身体不自觉往前踉跄。

一只手拢上来,稳稳将她扶在臂弯里。

她抬眸,撞进了应知离含着情绪的漂亮眼睛。

像藏着落星。

祈清和倏然愣住,那好像……就是星星,星光的倒影。

她回头,只见不问都的景色早已淡去,群山峰峦消失得无踪无影,天地边界消融,浸染在古旧如墨的蓝里,而在他们所站的云舟下,淌着极浅极淡的长河,盛满星光。

风似有若无轻缓一荡,涟漪层层,云舟渡星河,向远而去。

应知离低声道:“三千梦境聚于此,可勘世人愿,可现世人心。”

他说罢,手一带,退后与她拉开了半步距离,祈清和再向远望,看见一场场梦如画中勾云,连绵不息,随着梦境内容各异,幻化出千般万象,溢彩流光。

她看见日出月落,看见仙宫皇城,看见花海彩桥。

她看见迷茫者悔悟,看见贫困者富足,看见离别者重逢。

她看见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她甚至还看见谢桓的梦,谢桓与相盈山惠长老辩论的梦。

祈清和看着一场场瑰丽绮梦,神色平静无波,梦醒后总归会一切落空,如此虚幻泡影,真的有意义吗?

她眉梢轻蹙,喃喃自语:“既知留不住,又为何入梦?”

说者无心,这一语却悲戚,没来由的,让应知离心跳快了一息。

风倏然大了几分,扬起的梦似霭似烟,朦胧了视线,两个人明明仅有半步之遥,却仿佛隔了亘古天涯,青衫女子单薄的身形站在雾的另一端,像高山上,终年化不开的孤寂。

“清和。”

于是他轻声唤她,眸光微垂,想伸手将她拉在身边。

听得那人唤她,祈清和回眸,微微仰头,应知离就站在自己身后,水色宽袖轻轻扬起,抬起的手,不知为何,又放下。

应知离眸光凝着她,一刻不眨,叹道:“也许是因为,在梦里……有想见的人。”

他在回答祈清和方才的感伤。

毕竟,谁都不喜遗憾,谁都偏爱完满。

“大梦虽皆空,但梦中人所经历的一切,记得的情绪,都是真实。”

“梦境,是人心底最为希冀的愿望。”

应知离缓缓一笑。

“清和,你有什么愿望吗?”

这个问题让祈清和怔了良久。

她似乎从未想过什么愿望,如果有所求,那她应当是希望找回记忆的。

可是,她还记得,自醒来第一天起,一路走来,无患塔、燕泽城、青道镇……再到如今不问都,贫贱富贵,生死悔恨,皆在滚滚红尘中怨怼挣扎。

与这些比起来,自己的过往,似乎显得那样渺小,不值一提。

祈清和声音顿了顿,眼睫垂下,一字一句回答道。

“大概是……愿芸芸凡世,脱九厄难,离三途苦。”

应知离心中一叹,眸光有片刻失神,藏着万语千言,却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就知道,这个问题不该问。

她是极善良的姑娘,半心悲悯,半心仁慈,连多一分,都不肯留给自己。

这一沉默,就无话了。

察觉到眼前人的欲言又止,祈清和静静敛着眸子,可心绪,却被这沉默搅扰的纷杂,没来由生出几分不平来。

这个人,似乎比她还能藏秘密。

他自何处来?身份是何?目的为何?

他从未告知过。

她就那么让人难以信任吗?

心中生了别扭,祈清和目光掠向一旁,干脆不再看他。

长风绵延,云卷云舒,星海承载着小舟独自穿过这无垠浩瀚。

遽然,轰隆一声,一道闷雷响彻,于是星海陡然一惊,猝不及防掀起了浪来,霎时搅得星光层乱,连云都四散。

小舟顿时震动摇晃,祈清和一个站立不稳,身形失重,将将要向一旁栽去。

她本能地想以仙法稳住自己,可一个念头掠过,她定了定神,收了自身所有灵力防护,任凭自己将向星海栽去。

应知离眸光一惊,即刻倾身上前,伸出手想去牵她,可却晚了,指尖擦过指尖,他眼瞧着祈清和即将坠入这片星光。

“你——”

祈清和瞥见应知离仓皇失措的眸光,下一瞬,只觉眼前天翻地覆地一转,预料中的水波倾没并未如期而至,一个人影罩上来,将她揽在船身里。

她稳稳当当半躺于云舟中,连一丝磕绊的疼痛都没有。

这一次,星河拍浪更大了几分,却不是因为雷声,而是被方才她一通胡闹,吓得。

祈清和轻笑,她非常明晰地感受到,自己腰身,被什么毛茸茸的东西缠住了。

那是一条修长有力的尾巴。

两个人距离实在太近,应知离欺身上前,连气息都牵连,生怕她,再跌下去似的。

她扬眸,撞进他惊慌不定的目光里,笑容深了几分。

祈清和笑得昂扬得意。

瞧,这下她可算知道,他的原身是何了。

腰间裹挟的尾巴并未松开,蓬松柔软,雪白毛发间布着如团团祥云般的蓝黑花纹,美丽轻盈,与此同时,祈清和看见,应知离脸颊一抹飞红浅浅浮现。

那抹霞红只是不着痕迹地显了一瞬,又极快被压回去。

“你试探我。”他声音喑哑,还有些委屈。

祈清和仰起头,理所当然道:“是你露了破绽。”

“你多久看出来的?”应知离问她,语气是强作的生硬冷淡,尾巴却眷恋着,迟迟不松开。

“嗯……可能是从你爱在树下晒太阳起。”祈清和想了想,如实回答。

没办法,他演技太过拙劣生疏了,无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人类。

她再度瞥了一眼绕在自己身上的尾巴,原来是猫类么……

这一瞥,毛茸茸的尾巴抖了抖,不舍似的,悄悄松开了几分。

“你没别的,要问了么?”他悄声道。

祈清和笑容敛住了,阖眸,想了一会儿。

其实她真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是人是妖,来时归处,目的为何,她都不是很在意,他为善非恶,便以足矣。

方才那一念小小不满,只是恼他什么都不愿说的性格。

她睁开眼,眨了眨,问了另一个问题:“搅得这清梦不宁的那道雷声,从何而来?”

应知离眸光暗下去,心中五味杂陈的,像被自己爪子划过似的,有点难挨,有点疼。

他本来想,如果她好奇,无论问什么,他都回答。

可她什么都没问,那一刻,他就明白了,是他无关紧要,所以并不在意。

应知离声音低了几分,压下心中失落,回答道。

“是骊龙那家伙的梦。”

听得这话,祈清和半撑着坐起身,回眸向远处看去,只见绚烂如虹的云层中央,有千万道漆黑如墨的梦,环绕着如水流般,向着一个方向旋转汇聚。

仿佛深渊沟壑,汇卷成一个巨大的无底漩涡,延伸至不知何处。

而他们的云舟,顺着星海,正巧行至这骇人乌云的边缘处。

祈清和从未见过这般阴森可怖的噩梦模样,搅碎天地的绝望实质化,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一切吞噬湮灭。

“轰隆——”

乌云中又隐隐传来一道雷声。

而在他们的云舟旁,诸多丝丝缕缕的梦四下躲藏着,白色黑色,混杂交错,祈清和伸出手去拨动那些触手可及的梦境,诸多景象,就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层层闪过。

是别澜夜的琐碎噩梦,是他出逃不问都后的那段经历。

一个破败巷口中。

“滚!”一个粗犷的壮汉手持驱妖旗,诸多辟邪术法砸向别澜夜,“呸,一个恶妖凶兽,怎么还敢活着。”

别澜夜抬头,眼刀一横,周遭戾气眼看着就要压制不住,他下意识想反手碾死眼前人类。

一个小丫头从壮汉身后探出头,手里抓着尖锐碎石,狠命砸向别澜夜。

“呜呜呜我讨厌你,凶兽都是吃人的妖怪,你还我娘亲。”

别澜夜垂眸,收了方才戾气。

碎石块击中额角,淌下一道鲜血,浸染眼眶,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别澜夜就这样行尸走肉般,向着瀛洲相反的方向,仓皇逃离,颠沛流离,一路被唾弃,被谩骂,被践踏,有时他也会自嘲,当凶兽当到这份上,足够狼狈可笑。

半生漂泊,无家可归。

祈清和手一挥,这场噩梦,轻轻飘远了。

望着那万丈不见底的噩梦深渊,她想,得跳下去,化解这噩梦中的心魔,才能知道,那段过往,藏着的答案。

仿佛察觉到了她心念所动似的,腰上圈着她的尾巴紧了紧,祈清和回眸,就见应知离目光里,滚着如哀求一般的情绪。

“别去,好不好?”

他捉住了她眸光中的决绝孑然,这一瞬,他就明白过来,这位济世渡人的医者,动了入梦的心思。

可梦的颜色愈深,就意味着那段过去,愈危险可怖。

“这场噩梦,会很疼。”

仿佛赌气一般,声音带着威胁,他欺身凑上前去,身体微微颤抖。

“太疼了,又疼又漫长,万一你醒不过来,怎么办?”

他忽然有些讨厌她那渡世救人的善良。

半心悲悯,半心仁慈,能不能留出一分,给你自己?

祈清和神色平淡,没有说话。

周遭的梦境因那方才小小的混乱,喧嚣哄闹,不同景象纷纷呈现出来,如一汪沸水滚开。

——“常夜道友?你确定你要改名对吗?”

——“对,换个吉利一点的名字,常乐?常平安?怎么样?”

——“还望不问都尽早清剿叛徒,切勿手下留情。”

——“这是不问都内部事务,与谢家无关。”

——“你就是这次来参加相盈山开坛论辩的修士,谢桓?”

——“是,还望惠长老不吝赐教。”

那团浅紫云雾中,正虚现着谢桓与惠长老二人。

只见惠长老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桓一眼,紧接着便开口提问。

——“那就请谢小友先来谈谈,何为无情道。”

何为无情道?

二人间目光对峙着,谁也没说话,只是,应知离的尾巴更收紧了几分。

他想。

得想个法子,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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