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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1 / 1)

当年北狄吞并了月氏【1】后将都城建迁到了浑邪。

浑邪地势平坦,水草丰茂,利于休养生息,繁衍人口积聚力量。北接旧都延居,便于集权和统治,又毗邻大齐疆土,受大齐文化影响渐深,发展至今,两地风俗也逐渐相融。

同大齐皇宫分布相类似,浑邪王庭分东西两庭,北狄王帐在西庭,几位未婚王子皆在东庭,成婚后才会另择府宅居住。

连望是宇文曜身边的人,所以也住东庭。

赵清穗到北狄时已经不省人事,一入浑邪之后就被安置在了东庭,离连望的居所并不远,不过就是拐几个弯的工夫。

连望一听是她来了,不禁蹙了蹙眉,有些左右为难,但还是去外厅见了客。

他从未在北狄见过那个女子如这个大齐五公主,分明孱弱不堪,却坚韧得出奇,那夜都已经气若游丝,如今却又能穿着繁重的大齐华服,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朝他作揖,说来谢他救命之恩。

连望从一阵惊诧中回神起身,看着面前这个只及自己前胸的女子。

都道齐人狡诈多端,他也深以为然。就譬如眼前这个公主,瞧着简单纯粹,他却觉得身前好似是罩着一层叫人捉摸不透的雾。

“公主不必客气。”北狄不重这些虚礼,连望只朝着人点点头,已表知晓,也并没觉得有何不妥。

“那日连统领寻到我的时候,是否有瞧见什么可疑之人?”赵清穗也不计较他的怠慢无理,径自寻了个位置做下问道。

连望眼神一晃,只摇头:“没有。”

赵清穗细瞧他一眼,却又再不见半点端倪,她点点头,视线不经意透过壁画之上的镂空雕花瞧见升起的袅袅白气。

“连统领在煮茶?”她问。

连望一愣,将视线移向内堂,点点头:“朝露姑娘送来的。”

朝露细心,待人接物处处周全,她彼时病着,此举倒也是合情合理。

只越合情合理之处才越是有异。

赵清穗点点头,没在继续追问,只道:“我想见一面宇文曜,连总领可否代为通传一声?”

连望讶异,但还是谨记着方才三王子同他说过的话,当即阻止:“主上最近很忙,公主先回去养病吧。”

见被拒绝,赵清穗表示理解,也不多纠缠,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起身离去。

终是将人应付走了,连望才重重舒一口气,返身回到内堂,看向窗边塌几旁的身影,男子一身简单又利落的深色窄袖胡服,辫发高束,低垂着眼眸漫不经心地晃着手里的茶盏,褪去在战场上的杀伐气,少年英姿,眉目冷硬俊朗,又是叫多少姑娘为之魂牵梦萦的男儿郎。

“主上为何不愿叫五公主知道当夜救她的正是您呢?”

当夜若不是主上及时赶到,他们都差点着了那群黑衣人的道。

分明是主上一面力挽狂澜,一面又英雄救美,却又不许提,只叫他冒名领了恩。

他心中不解,就算有非要将人娶来的理由,而如今人到了跟前,也该见机行事培养感情,为何却避而不见。

男子浅似琥珀的眸中一片淡然不见情绪,方一出声,嗓音中却似带些顷刻消弭于烟尘中的涩意:“知道和不知道,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连望听罢眉心又不由得一紧,虽没有任何根据,单只凭身在草原长大与生俱来的警觉,他认为,主上同这位大齐来的五公主绝非素未蒙面亦或是萍水相逢,甚至渊源很深。

“方才属下愚笨,险些自乱阵脚。”连望收起妄加退推测,将话拉回正题。

“公主身边有个会些武艺的丫鬟,那夜出事之前,我曾瞧见公主带着她在审问同行之人,还亮了刀…”

如今连望仍瞧不出主上对大齐五公主是什么态度,是敌是友,是爱还是···恨。

未免一时不察说错什么话,所以绞尽脑汁尽量将提醒都说的委婉。

“属下觉得这个五公主,敢舞刀弄剑敢只身诱敌,看起来并不简单,是否需要防备?”

连望将话说完,等的久到他以为主上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见男子才漠然开口:“她惯会伪装,心思最是歹毒。”

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却终是叫他自食其果。

“当防。”他淡道,面上仍不见多少情绪,只握于手里杯盏中的茶汤无风漾出几个克制到极致的波澜。

大婚如期而至,和亲是两国大事,举办的也自是盛大空前。大齐使臣和其他部族的首领皆在受邀之列。

朝露抚平了赵清穗膝头一处小褶皱,是上好的丝绸料子,似湖面清波,自然垂顺,随步摇晃,将身形衬的越发曼妙窈窕。

那是苓妃特意为五公主准备的婚服,好在今日终于用上,也不枉费娘娘一片心意,只可惜娘娘未能亲自到场送嫁。

“公主今日可真美。”朝露仔细端详着赵清穗,不由心生赞叹。

此前宫中都道四公主赵京姝是娇花照水,绝世芳姿,可观如今的五公主,扫峨眉施粉泽点朱唇,亦是双瞳剪水,光彩照人,并不输四公主分毫。

赵清穗抬了抬宽松的大袖,只因实在不大方便,本是想着先收一收,又被朝露一个不赞同的眼神止住,她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讲究,理亏地收回视线,无意中瞥见了绣在不起眼的袖口上的石榴花,比自己绣的那两朵莲不知好看多少。

她不禁轻笑,脑海中当即就浮现起了那个总是比她还要爱哭些的母妃,如若此刻她亦在,兴许会一面抹泪一面说石榴花,就是要她,事事如意,富贵吉祥。

赵清穗见朝露一脸凝重,失笑着由她捣鼓,唯有栖玉抱臂站至一旁一语不发,心里实在酸得厉害。

什么狗屁和亲,但在她眼中,大齐安危,百姓,甚至自己,皆都不及公主重要。

这宇文曜实在不识好歹,时至今日,竟一面都未曾露过,如此不上心。

吉时一到,外头开始催促,栖玉心里真藏不住事,什么都写在了脸上,赵清穗又不擅劝人。

她大抵知道栖玉在想什么,只她亦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解释,却还是有心安抚:“被推着走并不代表就此认命,若是身处无路的窘境,也不失为一种将损失降到最低自保方式。”

“我说的这些你其实也不必明白,你只消一直照着自己的方式活就好,我好着呢,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在么。”她拍拍栖玉,随即再不耽搁,伴着外头越来越急的催促声,一步一步走得坚定。

近年来北狄结合汉人文化推行新政,故而北狄风俗之中,也隐约能看见大齐仪制的影子。

按照北狄的习俗,比起王权和亲眷,他们更敬重神明和先祖,大婚更像是一场向上天的繁复隆重的祭祀。只是这次不同,两国结亲,且都希望极快促成此事互相安心,故而又省去了许多繁复程序看以作后补。

赵清穗需要在礼成之前完成一个小小祭典仪式,于是由一个面上纹着奇异图案的巫祝引进了正屋之中。

只见那个巫祝拿着一只盛放着圣水的金碗一面振振有词地点在赵清穗的发顶。

那是古老的北狄语言,虽然有在学,但赵清穗很多词还不能听太懂。

她在古籍之中,见过类似的仪式,巫祝嘴里唱的是祝词,圣水又有福泽之意,此举大抵就是赐福。

末了,巫祝才替她将盖头放下,嘴上又说了句什么,这回赵清穗听懂了,是等待之意。

听着巫祝裙摆上的铃铛声越来越远,屋内终归于平静。她垂眸,松开交叠着的手,轻轻抚摸上了身下的大红色床褥,崭新、蓬松、软绵。

她又慢慢将手收回,想起如今何时自己身处何地,又觉恍如隔世。

她的大婚之日。

却是以一种她曾经从未想过的方式,进行着。

她以为自己就算是今日,心绪并不会有什么起伏。

她并不在意自己将会如何,又会面临什么,左不过走一步看一步,能走的多远便就多远。

只是到了这一刻,她其实也没有所想的那般平静。

因为她心中凭空生出了一种不着边际,甚至可以谓之为荒唐的猜测。

她至今都还没有见过宇文曜,连望对她们的态度又突然疏离起来。

她看不透宇文曜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她唯一知道的是,这其间种种,必定别有所图,但是跟出于好意,绝对没有半点关系。

不知不觉就神游天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开始察觉出些异样。

距离方才那个巫祝离开到现在,她这里也实在太安静了,连一开始还能从外面听到的喧嚣声都不见了,今日宾客齐聚,却静到根本就不像是大喜之日的样子。

她心里默了几个数,已经有些坐不住,正欲要起身查看,却恰逢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推门而入。

“公主。”

她闻声,掀开盖头的手一顿:“栖玉?”

“外面是怎么回事?”

“方才外头来了一批刺客,朝露叫我先进来瞧瞧公主。”栖玉道完,忙又将人的盖头恢复原状:“哎哎,公主別掀呀,不吉利。”

见将一切都弄得妥妥帖帖,栖于才接着道:“公主别担心,那些人都是冲着宇文曜去的,没到后院里来。”

赵清穗不在场,不知方才是个什么状况,眉心不由一紧:“你们都无事吧?”

栖玉见她关切,忙拍了拍自己周身:“无事无事,都好着呢。只今日的刺客都是死士,很是难缠,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偏选在今日,公主的大喜日子。”

栖玉咬咬牙,气不打一处来,这北狄人还总以豪迈自居,阴险狡诈的秉性其实同大齐人也不遑多让,如今还不知那宇文曜是个什么情况,万一遇刺身亡,公主又该何去何从。

“好啦好啦。”听说都没事,赵清穗抿抿唇,若有所思片刻,又才道:“你方才在外头,可有见过那宇文曜?”

栖玉听罢,想起了方才在混乱之中,连望身侧的确站着一个也被唤作殿下的红衣男子,要比连望略矮些,垂辫披发,面上胡须蓬得厉害,差点没盖住整张脸,只瞧得出一副满是凶相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孔武有力的武夫。

听说如今那宇文曜才不过二十四,而生得如今这幅样貌,实在显得有几分少年老成。

她事事不瞒公主,既见公主问起,便就尽数和盘托出,虽知以貌取人不对,但公主分明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如此一想,心中更气不顺。

“确定是蓄了满嘴胡须?”赵清穗又问一遍,再度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神色不禁暗了暗。

栖玉见公主主动关心,心里不由纳罕,虽也知这北狄同大齐的审美到底不同,不过若说唤作她自己还指不定如何难受,就也觉得合理。

正感叹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异动,栖玉顿时警觉,安抚状地拍了拍赵清穗:“公主别怕,我去看看。”

赵清穗不放心又嘱咐一声,随即才将眸子垂下,若有所思地转着手里的钗子,心绪已经从一整日的恍惚间归于平静。

那些刺客会是大齐的人么,如若不是,那在北狄,以宇文曜如今声望,又究竟是什么人想要其性命。

如今宇文曜是北狄日渐强盛的一张底牌,倘若他出了什么意外,于大齐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倘若那些刺客没有得手,她是否要添一把火。

可天一星,明吉暗凶,若星亡,天下乱。

迟疑不定间,推门声再度传来,却并未有人说话,赵清穗心头一紧,随即贯注心神侧耳倾听,那人的脚步不慢不紧,并不是栖玉。

视线隔着眼前朦胧的红细绸,只囫囵瞧见个越走越近的身影,很高,却负着手不见兵器。

还没来得及发问,只见那人已经朝着自己伸出手来,她心里没底地瑟缩了一下,最后只是盖头被随意挑开,那人并未碰及到她。

视线不再受阻,她瞧见了他垂在如意暗纹袖口修长的手,骨节分明,表皮上能看见青色经络,充斥着一个成年男人力量偾张,他身上穿的不是喜服。

她愣愣,才轻抬眼,那人有一双色浅如琥珀的眸子,浓而密的眼睫,眉宇间有种桀骜难驯的野性,浅眸若认真瞧着人的时候,总深邃又多情,挺鼻薄唇,丰姿隽爽,世无其二。

眼前的人像极了记忆中的他,可却又不像,他五官都更冷硬锋利,看她时,眼里的星星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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