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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1 / 1)

应怜在衙署后宅院住了三日。

这日到了九月十七,上峰回函递至,准解送陈大至平江府,拟一干人等共赴府署。

得了回函,县衙里便忙碌起来。主簿俱备各条文书,并知县书信,盖了印,待后续呈覆知州。都头分派押送解差、命造枷锁镣铐,又得分出几个衙皂,携了干证人同行;俱完备了,再去知县处复禀。

本待十七日便要出发,吴知县又准了一日的宽限,令义庄发落度尘尸首。

若县库拨钱,只得一口薄棺。故应怜特请了知县准允,取回度尘生前珠衫两件,拆解金银玉宝,兑了一副大漆的柏木棺。

落葬地离村不远,只在一弯山环水抱处,历来埋的是十里八乡的邑人。

前日一座新坟刚起,正是产难的陈家大娘子的坟,便是村人合力为她发送了。然坟头土未阖,只因众人皆知,一晌便要再埋下度尘,教她娘俩得个团圆。

时间赶得紧,无暇停灵多日,不过在义庄明堂,陈了一夜,翌日清早,便要埋棺下葬。她家大姐早已嫁去了外地,人走楼空,信都递不去,便再没人了的,一应事便都落在应怜头上。

这夜乌云蔽月,义庄里向来吊着两只惨白灯笼,明堂两三盏灯烛,驱不散天庐地被油泼似的黑;厚重的柏木棺盖停靠在旁,度尘尸首初腐,泄了令人窒闷的臭气来,熏得人头晕脑胀。

……与设想的愁云惨雾,痛彻心扉不大一样。

应怜就只得向度尘告个罪,挪了凳子到明堂的角落缩着。只那臭气萦萦绕绕、弯弯转转,无孔不入,她想躲到哪里都无济于事。

总不能真撤到院外,那还守什么灵。

臭气还不是最可怖的。

黄昏还好,一旦入夜,连守庄人都去睡了,她神思不稳,便容易胡想一些神鬼精灵,虚无缥缈地堆扎在灵堂,与黑紫肿胀的度尘一起,幽幽望着她守灵,实在令人两股战战。

就这么一时清醒一时悚怖,好容易挨到了夜半。

夜深人静,最易想些白日里没有的心思。

往常她只听人言“人死如灯灭”,一个大活人,死了便是没了;却从未深想过,真真正正的“死”,是个什么东西。

原来就算如度尘这样生时嬉笑怒骂、明眸善睐的鲜活,死后也不过一堆腐肉,一点一点,从里烂到外。说句大逆不道的,与死猪、死羊、死狗、死马,并无不同。

如此想着,便又有一种心思油然生出。

她细细摘除杂质,洗清那种感觉,恍然发觉,这般情绪,称作“不甘”。

不甘心啊,怎么能甘心。

那样青春正好,尚可活在世上大把年月,一年一岁地抛掷都不心疼;千般作为,只要心想志坚,便能有所为。

就算是尘芥杂草一般卑微,但只要活着,就还能向上爬,有再见天日的指望。

而一旦身死,所有企盼、念想一瞬成空,盖棺定论。若魂灵有感,怎能甘心。

她怔怔然想着,那腐臭钻入口鼻、贯入肺腑。沉闷之中,却仿佛凿开某处孔窍,一点明光乍现,又令她忆起青玉阁死未成、莲台寺对镜妆,原来她那时所思所想,正是一个字。

——活。

然一念求活,从前于她而言,与落入罗网的野兽并无不同,俱是出自本能。

如今夜半漏残,鸦雀皆寂,她才更深地将这个“活”字想了下去。

活着做什么呢?

她忽有所感,试着想象若是度尘活生生在眼前,她会如何说。

她必当回答:“自是替爹还了债,再寻回弟妹,大不了换个地方过活,待娘产了孩儿,再是一户好人家。”

若是自己呢?

应怜思想了很久,不知不觉,那点惶恐惧怕竟在心头抹灭了,唯剩了一点堪称“痴心妄想”的心思。

她想,她总不要一辈子归奴籍。

她要脱籍,要寻到爹娘兄长的尸骨,在湛湛青天之下,祭扫哭拜。她要重新拿回“应怜”的名字,洗刷掉所背负的耻辱,大大方方地活在世上。

她还要、还要问一问上头主宰的那个人,问他:我家是哪里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的万民?我父半生清正守节,纵他有些古板,罪不至死!纵我兄长年少轻狂,却从未于民不利,他那样侠义心肠,罪不至死!我母亲、我、我家中上下几十口,又做过什么错事,得遭如此侮辱!

这样想着,筋骨里的血一时热一时冷,一晌如油煎、一晌如饮冰,眼前几点昏花油灯彷如团团飘转,将她的心越勾越深。

蓦地一声轻响,三魂六魄霎时吓得乱震。应怜吃了一吓,差点跌下凳,猛一眼望去,一岿巍高大的黑影入得明堂,转到明处,却是宗契。

应怜满腔愤愤的气性登时就灭了。

“师父怎么来了?”她连忙起身。

宗契盘了一圈明堂,只见她一个瘦瘦小小的影儿,便皱了眉,“守庄的人呢?”

应怜道:“他年岁大了,我教他去歇下。总之守灵而已,一个两个,是一样的。”

但瞧宗契师父面上不虞,显然觉着人怠惰,却也没说什么,只又问:“可给了姜?”

她一头雾水,“啊?”

烛火尖尖,摇曳处光影明暗不定,映得他眉眼英挺,比平常又更深邃一分,略拧着眉心望来,在孤凉寒沁的夜中,犹似裹挟了一团温热的火。

那火一路蔓延至应怜身上,便使她觉出一两分热来。她被他的目光瞧得有些局促,忽又想起,这样共处一室是不是不大妥当。

……可师父是个出家人,龌龊的是她自己!

正暗自唾弃自己胡思乱想,宗契却道了句“等着”,又折了回去。

一会儿,听屋后几处有了响动,窸窸窣窣,却是宗契把睡下的人给闹起来,几句咕哝指点,又没了声儿。

她坐立不安地在灵堂里等。约摸一盏茶功夫,见他拿着块姜回来,显是从地底下新挖出来,又洗净了,连根带叶,还滴滴答答落着水。

宗契掐头去尾,把最饱壮的一截递与她,自己捡了根底最辣的那端,放入口中。

“可惜没有老姜,用这新熟的嫩姜权驱一驱腐气。”他道,又去看了看棺里的死人,再一回头,见应怜大半夜的,精神气儿回了十成十,一双眼又亮又明,团着烛火微微,竟比萃玉琉璃还要剔透三分。

应怜咔嚓嚓几口啃完了姜,觉着味道甚是爽脆甘美,又一见宗契不错眼地盯着自己,“……怎么?”

“那是让你含的。”宗契绷不住笑。

她讷讷点头,脸臊成了块大红布。

好在后院里种了一片。宗契又多费了会功夫,拔了一颗,将巴掌大的嫩姜塞到她手里,“过了重九,入夜天气渐寒了,吃些姜,驱驱寒气也好……留一块压舌根。”

嫩姜清爽,应怜许久没尝过这口滋味,抵不住诱惑,一口一口细细地啃了。

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时便只剩了咔擦咔擦的声儿。

“我娘从前不许我多吃,”应怜总不好意思吃独食,一会儿,才想起来道,“说火气大,吃多了伤脾胃。”

宗契:“唔,话也没错。”

她便掰了一半过去,放在他手里。

细细的指尖猫爪儿似的,往他掌心里一触,根根指节,指甲是粉的,倒比那姜连着叶的粉更嫩。

宗契只觉得掌心发痒,微微一拢,正握着那姜,抬头瞧她,她便抿嘴一笑,透出几分娇憨来。

融着半明的烛火,他忽升腾一个念头:她仿佛胖了些,不那么单薄了。

那半片姜沾染了她手的暖意,宗契握在手里,好一会儿,才慢慢地咬了一口。

姜的清辣,压过了明堂淡淡的腐臭。应怜头脑清明了许多,也不那么困顿,吃完了,掏出帕子擦净了手,想了想,又从腰间小香囊里取了一物,捏在指间,光华秀韵。

竟是缝在珠衫里的那颗最大的珠子。

她示意宗契噤声,自己忍了臭,轻掰开度尘的嘴,把那珠子令死人含入嘴里,又小心翼翼地将已硬直的下颌按平。

宗契默不作声地看着,待她事毕,从后头厨下舀来一瓢清水,挤了姜汁,就着屋外的空地,一边倒水令她净手,一时俱不言语,倒有几分默契。

半晌,他方道:“你待人至诚,她若在天有灵,当会佑你。”

应怜笑了笑,洗净了手,又出了一会神,才直起身,看向他,道:“我已想通了。人死了,是护佑不了谁的,不仅护佑不了亲朋,连自个儿想做的事、想说的话都只能带进土里。”

他们慢慢地回到堂上,仍旧对着那副花了好些钱置办来的柏木棺。

“死后荣辱,那都是给生人看的。哪怕我能为她置千年阴沉木的棺椁,她死也就死了,再活不回来。”她将前半夜的所思所想,一点点说与他听,“我从前想着死,那是因着压根不懂什么是死。如今我懂了,便再不想死。我想活下去。她……他们若真在天有灵,便好好看着,我能更好地活。”

她玲珑的眸子里流着某种冰雪般的清明,宗契被那目光羁住,甚而觉得,透过这双眸,直看进了那颗更为澄澈的心。

他一时想说“这样想就对了”,一时又想说“多少人一辈子也参不透你如今的看法”,但话反复到嘴边,只觉太浅、太说教。

终而,他瞧着她,眉目里入了三分笑,只说了句:“你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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