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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狗(1 / 1)

腊月才起了个头,赵科尚未归,屋顶的积雪也未化尽,县衙门口又传来了击鼓声。

陆盛昀眉头一皱,手中的核桃还未握热乎,便又放了回去,才走到门口,刘师爷已然喘着气奔了过来:“大人,来了个案子,您要不去瞅一瞅。”

若是平民纠纷,刘师爷早就自己看情况处理了,哪敢劳烦大人,可这桩官司,对薄公堂的两边人家都是县内的缴税大户,规规矩矩地未作假账,也不拖延,于情于理,大人都该露个脸,以示重视。

陆盛昀绷着脸问哪个陈家。

刘师爷忙道:“西街那个陈家,开布庄的。”

刚开始他也以为是陶氏的婆家,烦得不行,正要叫衙差打发了,后来一细问,此陈非彼陈,方才让衙差放了进来。

须臾,陆盛昀才不紧不慢道:“传令升堂。”

这一升,又是没完没了,争论不休。

两家互不相让,据理力争。陈家人认为郑家公婆苛待他家女儿,逼走甚至逼死了女儿,要郑家人偿命。郑家人则怀疑陈家私藏了儿媳,然后诓骗他们,想把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总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这么听着,两边好似都有道理。

可是,这位陈家女儿,郑家儿媳,到底去了哪里。

陆盛昀神色平静地看向挎着大刀迈步而入的邢捕头,问查得如何。

邢昭两手握拳,微低头道:“禀大人,属下已带人彻查了两家,均未发现陈香莲的身影,她可能会去的地方,也没见其人。”

闻言,陈家大哥激动起来:“大人,请您为我小妹做主,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能让我小姐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郑融更是红了眼:“我待我妻不薄,我爹娘对她虽然严苛,可也是有事说事,不会无故苛责,更不可能打骂,儿媳不见了,我娘担忧得彻夜未眠,望大人明察。”

“横竖一张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们若善待小妹,她为何会失踪,人在闺中好好的,嫁到你们郑家才两个月,人就不见了,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陈家大哥愤慨不已,气势上显然压了妹婿一头。

郑家小姑看不过眼,帮着侄子道:“你的妹妹,在家中什么性子,你不知道吗?才嫁到我们家两个月,我们能了解她多少,她不是前些日子回了趟娘家,兴许在你们那边受了委屈,你们怎么不自己反省反省呢。”

陈家大哥似是后悔不已,痛心道:“我妹妹受的最大委屈,就是嫁到你们郑家。”

刘师爷捂着额头,只觉脑瓜子嗡嗡嗡地疼。

赵科那厮怎么还不回,大人消极怠工,面无表情坐那,一言不发,显然就不想管这种扯不明白的儿女官司。

毕竟,后院里那个陈家遗孀还没整明白呢。

再掰扯下去,天黑了,都扯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回想前头那桩穷书生杀结发妻,只为迎娶富家小姐的案件,刘师爷心里有了偏向,惊堂木一拍,喝令堂下保持肃静,再有喧哗,各打三十大板,决不轻饶。

“这案子疑点颇多,陈香莲是死是活尚不可知,你们暂且归家,不可乱走,我会再派人去你们家中盘查,你们务必配合。”

陆盛昀目光一转,看向侧首翘胡子大发官威的师爷,这人能力平平,架势倒是摆得比谁都足。

可惜,是个蠢的。

还得打磨。

刘师爷大手一挥,把人全都打发了,一个转身,神情丕变,小心翼翼地陪笑脸:“大人,您看这案子如此处理,可还妥当?”

陆盛昀长眉一挑,似笑非笑:“若你将两家翻了个底朝天,也寻不到陈氏,又该如何。”

他们要的是人,阵仗弄得大,却寻不着人,那就是无能。

刘师爷捋了一把山羊胡:“若真找不到,那估摸陈氏凶多吉少,她的夫婿,与她相处的时日最多,嫌疑也最大。”

陆盛昀反问:“若真正按时日论,与陈氏处得最久的,难道不该是陈家人?”

刘师爷愣住了,可那也是陈氏嫁人前的事了,嫁人后,婆家才是重点。

小地方人才少,有才又憨实,没什么歪心思的人更少,刘师爷还算靠得住,陆盛昀也懒得再换人,拂了袖,摆手道:“你且再去想想。”

语毕,男人起身,步下台阶,转向一侧的内门,往书房而去,继续翻阅他认为很有意义的疑难卷宗。

刘师爷仍立在原处,努力去想,把正要悄声撤退的邢昭喊住,招招手:“来,邢捕头,你再跟我仔细说说,你去到两家府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有没有你觉得很是可疑的地方。”

邢昭垮了脸:“师爷啊,你要我抓人打人板子,我行,要我判案子,那我觉得啊,这两家人都可疑。”

刘师爷也变了脸:“你走走走,盯人去。”

一听前头来了新案子,又是最有意思的儿女官司,后院的丫鬟们来了兴致,闲暇之余,凑到廊下议论,陈氏去了哪里,人还在不在世上,若不在了,是自缢,或他杀,若是他杀,谁又最有嫌疑。

明鸢路过,听几句后就迈不动步了,把炖的鸡汤往旁边一搁,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来。

待到聊尽兴了,天色渐沉,明鸢才惊觉自己事还没做完,周婶叫她给母子俩送的汤,已经彻底凉透。

明鸢没辙,只能厚着脸皮先把汤送到再说,相处了也有半个月,明鸢看陶枝是个和气人,必不会讲究这些。

陶枝也确实不在意,接过了汤盅,道明鸢辛苦了,请她到屋里坐坐,烤烤火,把身上暖和暖和:“你先进去坐会儿,我把鸡汤端到小灶上热热,你也喝点。”

明鸢当然不会跟她客气,笑着应好,掀了厚帘子进到屋内,就见小娃坐在炭盆旁的小凳上,脚边还盘着一大坨玩意,这玩意蠕动了一下,好似猫儿,但又比外头那些猫更为大只,黄色毛发似金子的颜色,身上布满了梅花状的斑点,看起来尤为威风,也更有种贵气的美态。

但明鸢不敢再靠近了,甚至下意识地往后退,因为她感受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然而她稍微一动,那玩意也动了,转过了脑袋,与她对上,金黄色的瞳,尖利的獠牙,无疑宣告着,我很危险,不好惹,别靠近。

明鸢心头大骇,浑身一僵,脚下好似灌了铅沉重得迈不开一步。

这绝对不是养得很肥的猫儿,更像是山林里的兽。

见明鸢吓得不敢动了,陈钰好声好气道:“明姨你别怕,小豹子不伤人的,冬日食物不好找,它又没了娘亲,很可怜的。”

豹?居然是豹子?

这母子什么路数?落魄成什么样了,还能到林子里猎一头豹子回来养着?

陶枝端着热好了的鸡汤进屋,小豹子闻到香味,一改懒洋洋的模样,因着年幼,尚短粗的四肢登时直立了起来。

明鸢顿时一声变了调的惊叫:“别让它过来,别啊!”

陶枝忙把一大块的鸡肉往内屋丢去,唤着孩子把小豹子领进去。

小豹显然饿了许久,正是饥肠辘辘,闻到了肉香味,不必引导,自己已经迈开四肢,优雅又急促地奔进了屋。

“二狗子,等等我。”小娃紧跟着。

二狗子?明鸢嘴角抽了又抽,怀疑自己是不是病了,产生错觉了?

陶枝给明鸢盛了满满一碗汤,里头不少鸡肉,请她先吃,暖暖身,顺便压压惊,再听她一一道来。

“这豹子不大,约莫还不到半岁,遇到它的时候,瘦弱的一团,还未断奶。母豹中了猎人设的陷阱,失血过多,已经断气,我不救这小家伙,它也活不下去。当时那个情景,我又实在不忍心,只能咬咬牙把它也带着,寻了个荫庇的山洞,又找山里人家买了些羊奶,喂到它断奶,也算行善积德了。”

先是捡了个男人,男人不告而别,没几日,又捡了只小豹子,陶枝只觉她可能真没发财的命,干的都是些散财的事儿。

明鸢张着嘴,惊奇不已,朝陶枝竖起了大拇指:“你可真厉害,自己都过不下去了,还敢去救这么个玩意。”

陶枝笑笑:“好歹是条命,遇到了,又哪能不管,我也只打算把它喂结实了,能自己觅食,可没想到,它居然寻到了城里,也不知道这一路经历了什么,又是如何找到我们的。”

“听闻这些山兽们鼻子特别灵,估摸嗅着你们的气味找过来的,不过还能记着来找你们,也算这家伙有灵性了。”

明鸢平日在城里,只见过狗儿猫儿兔儿什么的,哪敢往山林里钻,听过这小豹子可怜的遭遇后,少了几分惧怕,更多几分新奇:“那你把它养大后,是不是就可以带着它去山里打猎了,猎兔子猎黄鼠狼猎獾,多威风啊。”

陶枝摇头:“我有我的营生,它要猎也是为了自己而猎,图个饱腹,不为取乐。”

“你还真是个奇人。”明鸢由衷道。

忽而,内室传来小童一声呼喊:“娘,你快来看看,二狗子吐了。”

明鸢对唤一头威风凛凛的山兽为二狗子,仍不能适应,却也情不自禁地跟在陶枝后头,又隔着几步,探脑袋去瞧个究竟。

陶枝弯腰查看地上一滩呕吐物,混着食物残渣,已经辨认不清。唯有一小截污秽布料,引起了陶枝的注意,她将帕子缠在手指上,将闻着就酸臭无比的布料捡起,拿到盆子里清洗。

明鸢成了陶枝的跟班,围着她团团转,见洗过后的布料现出一些原本的颜色,且这质地,似是缝制女子荷包所用,神情又变得惊慌起来。

“我的天爷啊,它该不会吃人了吧。”

陈钰听到后急了:“明姨你别乱说,二狗子不吃人。”

明鸢指着陶枝手里的那点布料:“这分明就是人用的东西,它若不吃人,怎会误咽下这。”

小娃到底还小,一时解释不清,只能跑到陶枝身边摇晃她的衣袖:“娘,二狗子不坏的。”

小孩的意识里,害人的都是坏蛋,要被绑起来挨棍子,二狗子那么可怜,不能挨棍子。

明鸢对豹子本就没甚感情,一想到这家伙很有可能吃过人,不能就这么放任,一边往外走,嘴里犹念着:“不行,我要告诉大人,人杀人都要偿命,更别说这畜生了。”

陈钰拦不住明鸢,更急了,转身往屋里跑,将仍旧恹恹,伏在地上不动的小豹子猛推:“二狗子你快走,他们要打你。”

陶枝把洗干净的布料收起,稳住儿子的情绪,叫他不慌,再把儿子抱到身边,低声告诉他。

倘若他们真的来抓小豹子,他该如何应对。

她也不信小豹子会吃人,真有这个本事,也不会饿得小腹瘪瘪地来寻他们了。

陈钰怯怯道:“那娘亲,我们可以留下小豹子吗?它还小,找不到吃的,会饿死的。”

陶枝轻叹一声,抚了抚儿子脑袋。

这就要看那位大人对你有多看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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