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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筹粮并州(五)(1 / 1)

台上折扇开合唱千面,台下亦不知换了几个心。

“故人何许,浑忘了,江南旧雨。

不拟重逢,应笑我,飘零如羽。”

“殿下,士为知己者死,今生臣定誓死追随!”

一句“士为知己者死”让王孝全好一阵恍惚,当年他与建安帝正是一见如故的知己。

可惜,他们还是走到了殊途。

“家主,请用茶!”

王孝全茫然望着台上,就如经年镐京的雪,他像在等着什么,直到管家端着茶进来,才回过神。

“好……”

王孝全垂着眼睛,喝一口热茶,脸庞早就多了几许沧桑。

他本是土生土长的镐京人士。

当年的他也是能嘴里叼着糖葫芦背策论的孩童,在红墙黑瓦的宫城下与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捉迷藏,无忧无虑。

他还记得那年他们三人的初遇。

在白雪纷飞,天地寂静的季节里,命运的时晷缓缓转动。

因为父亲的缘故,他被选为太子伴读,入宫那一日是个晴好的天气。

小小的他挺直了腰背,跟在父亲的身后,然后一板一眼地向太子殿下行礼。

“臣王孝全拜见太子殿下。”

“你就是孝全哥哥啊!快起来!”

太子殿下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十分可爱,像冬日的暖阳。

“王兄,你怎么不等等我。”河洛公主姗姗来迟,雪地上留下一串轻盈的脚印。

这便是他们三人的初遇。

此后的岁月中,他们一同学□□殿下天赋极高,河洛也丝毫不落人后。

少年人的情谊是如此简单,那段时光里,他们大多忘了彼此的身份。

再大一些,他们三人依旧形影不离。

太子殿下心怀天下,他说要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公主殿下亦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想像世间男子一般站上朝堂。

那年月华如水,恰逢太子殿下与河洛公主的生辰。

三人于宴席后偷溜出宫。

上元灯会,他们见到了凡尘烟火,又各自在相国寺内许下心愿。

“我愿天下清平!”

“我愿男女皆同!”

“我愿二位殿下千秋,心愿得偿!”

那时他们眼里的真挚,映着月色熠熠生辉。

而后,三人的关系更加亲密。

他曾想过,也许将来,太子殿下会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他会一辈子辅佐殿下,河洛亦能站在朝堂上。

彼时,他们所能想象的,也不过如此而已。

谁料风雨忽变,鲜卑兵发兖州,入侵中原,先帝御驾亲征,却遭鲜卑暗算,遇刺身亡。

帝崩兖州,朝野上下虎视眈眈,北燕风雨飘摇。

太子殿下一夕之间突逢大变,纵使他一向比同龄人聪慧冷静,此刻也忍不住哭红了双眼。

他能做的,就是尽自己所能陪在他们身边。

幸好天还眷顾,将军李元胜大破鲜卑,打得他们俯首称臣。

三人也跌跌撞撞,互相扶持,挽救北燕于旦夕。

后来,他的太子殿下登上帝位,一切都开始改变,

不过朝夕之间,天地分崩离析。

登上帝位的太子殿下心性大变,成了一个玩弄权术,坐视功臣被构陷的无情帝王。

短短三年,建安帝疏远了曾同行的他,屡生疑心,并将王家的势力一削再削,更是多次降旨申饬他恃功矜宠。

又因一份奏章弹劾河洛公主酒后言辞不敬,建安帝对河洛公主大加申斥。

兄妹也渐渐离心。

再后来,建安帝将他父亲的爵位褫夺,还将其圈禁在丞相府。

而他的丞相之位也摇摇欲坠。

不出半月,他的父亲郁郁而终。

与此同时,河洛公主下落不明,方老辞官,镐京一夜之间变故丛生。

他冒雨闯进宫城,想求个结果,三人多年的情谊得到的却是建安帝冰冷无情的旨意。

丞相王孝全目无法纪,侍宠生骄,实难承受丞相一位……

至此,三人终究陌路殊途,他彻底对那个心狠手辣的建安帝寒了心。

于是他一封奏疏自请放逐,王家背井离乡来到并州,一晃就是二十几个年头。

到如今故人已逝,他念佛多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放下。

“陛下,臣祝您长享盛世。”

最后一折来到收尾,正是人心莫测,分崩离析的结局。

思绪被拉回现实,王孝全定睛望着台上。

苏珏的一举一动都和记忆中的建安帝那么相似。

不知戏中人可曾领会了戏中意?

现在看来,他还是没有完全放下。

他从来都清楚,王权让无数人为之疯狂,即便是以生命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这份至尊的权力也如同一把锋利的双面刃,不仅能刺痛别人,还能割伤自己,甚至在利刃出鞘的时候,必定以血封喉,就看最终封的是谁的喉。

所以王权之路充满了腥风血雨,也注定血流成河,赌赢了,唯我独尊,赌输了,身首异处。

他们三人的情谊就是瓦解在权力之下。

他想知道,儿时的情谊究竟为何撑不到王权鼎盛。

此时戏已唱尽,不知何时金樽楼里的观众尽数离开。

台上只剩苏珏一人。

只见苏珏缓缓走下台来,隔着时光经年,他来到了王孝全所在的包厢。

在苏珏推开门的那一刻,王孝全徒劳地张了张嘴,继而才能发出声:“陛下……”

然而不等王孝全有所动作,苏珏正迎上他跪倒,“孝全兄……”

这一跪,是苏珏替他那个便宜爹爹跪的,跪的是迟来的悔恨和歉意。

……

穆府。

褪去甲胄一身红妆穆羽坐在窗前,点着一盏小灯,在昏黄的灯光下,翻看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画册。

那是李明月小时候送给她的,小小的人儿刚和夫子学会了画画,笔还握的不算太稳。

即便如此,李明月还是握着笔,一笔一画,认认真真地画了她每日的一言一行,一点一滴。

“长姐,生辰快乐!”

孩童脆生生的声音言犹在耳,如今却已是两国相隔。

她没想到陛下已经对她李家怀疑至此,远在冀州的父母定是同自己一样煎熬。

“夫君,你还没睡吗?”张禾瑶推门而进,打断了穆羽纷飞的思绪。

她赶紧用兵书压住那本画册,抬头迎上张禾瑶不解的目光。

“夫君,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闲来翻翻兵书。”穆羽走过去与张禾瑶并肩而立。

玉女双姝,亦是西楚最无纲常的存在。

两个女子成了夫妻,闻所未闻。

“时间不早了,明日夫君还要上朝,还是早些歇息吧。”

这几日张禾瑶察觉到穆羽心神不定,她心里隐约有了猜测。

“对了,我有礼物要送给你。”张禾瑶愿意糊涂下去,她喜欢的是穆羽这个人。

无论她是谁,她只是穆羽而已。

“礼物?”穆羽挽着张禾瑶的手,一歪头,对上张禾瑶满是爱意的目光。

张禾瑶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锦帕里包着的是一根白玉簪,通体晶莹剔透,上面雕着一枝九瓣莲花。

“这是我亲手雕的,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夫人好生厉害,那请夫人亲手替我簪上吧。”

穆羽欣然接受了张禾瑶的爱意,她握着张禾瑶的手,一同将那根玉簪插入了发髻。

她知道,为了这根玉簪,张禾瑶定是废了不少心思。

穆羽看着眼前人,只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的女子。

……

“你起来吧。”

王孝全回过神来,转身吩咐管家扶起苏珏。

“戏本已落幕,兴之所至,再添一折,还望家主笑纳。”

苏珏深施一礼,已从戏中抽离。

“他不会如此做的,你的兴之所至我实难领受。”王孝全再次回过身来,望向苏珏的时候依旧是一派淡然。

“家主,他确实不会,可我作为戏中人,我跪的是我自己的心。”

王孝全眼中微微泛起一丝凄苦,却一纵即逝,很快又重归平静。

“那你觉得,我们三个是不是都错了。”

王孝全捻着佛珠,看似冷静的外表下,实则暗流涌动。

他急切地想知道旁人是如何看待他们那段过往的。

而苏珏一开口就抓住了王孝全的心神。

“依我所见,错的是王权,变的是人心。”

“你继续说。”

苏珏深吸一口气,他想告诉王孝全是他天真错信,真的以为王权之下还有人心。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

真正错的还是他的父亲建安帝。

他父亲建安帝做过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先生和他受过的折辱是真的,三人多年的情谊被践踏也是真的。

若真告诉他,只能让他满腔情绪无处发泄,徒自难受。

他万万不能这样做,倒不如就这样罢。

“家主,自古王权之下狡兔死,走狗烹。纵使你们没有那场帝国倾覆的变故,也会走到君臣离心的结局,如此这般只不过是被加速提前罢了。”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不是那个无心无情的建安帝。”

苏珏话音一落,只听“哗啦”一声。

是佛珠断裂的声音。

此外,再没旁的动静。

苏珏奇怪地看去。

王孝全掩面良久。

末了,他看向苏珏一眼,正撞上苏珏探询的目光。

“是啊,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早就死在了那场灾祸中,后来的建安帝怎么会是太子殿下呢?君臣离心是我们必然的结局。”

王孝全苦笑一声,这话他说的平淡,却仿佛一块千斤巨石压在心头,沉重地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一开始就做好了鸟尽弓藏的准备了吗?

他自己困在那场梦里二十几年,折磨的只有自己罢了。

既然已经看清,又何必自苦呢?

包厢里沉默了半晌,再次开口,王孝全的声音软和了几分。

“你很聪明。”

“家主过奖。”

苏珏明白,王孝全现在对他的态度寡淡,于是他不在包厢中多做停留,又朝王孝全拜过,语气依旧恭敬。

“既已见过家主,那苏珏就先行告辞,还望家主您多加保重。”

语毕,他迈步自包厢之中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的王孝全开口叫住了他。

“你的来意我早就知晓,粮草不成问题。”

“谢家主成全。”苏珏回过身来深施一礼,他早就猜到王孝全会出手支援,只不过缺少一个契机,一个让他走出过往的契机。

“什么成全不成全的,国破家亡的日子对于百姓来说实在太残忍。”

“家主大义,苏某铭记于心。”苏珏正色,却又走上前去,取茶杯中的茶水在桌上写下“两”这一字。

王孝全低头看了一眼,已经了然于心。

末了,苏珏又在离开前加了一句,“家主,故人安好。”

如此,所有恩怨都两清了。

……

这夜,元夏军营。

“大王。”

呼延庆恭恭敬敬的跪在野利毛寿面前,将一封情报呈了上去。

“探子来报,那个苏珏筹到了粮草,如今已离了广武城,估计明日便能回到西楚军营。”

野利毛寿接过情报简单看过,又问了一句。

“粮草何时送到?”

“后日。”

“可靠吗?”

“大王,消息绝对可靠。”

野利毛寿静静听完,开怀地笑了笑,“很好,本王能抢他李书珩一次粮草,就能抢他二次,没了粮草救济,西楚必败无疑。”

“大王英明!”呼延庆野露出了如野兽般的笑容。

这一次,他们志在必得。

……

粮草已经筹到,苏珏和陆明打马回营。

一路上陆明都在苏珏是如何劝得王氏家主的,苏珏只是但笑不语。

他似乎看见北燕长长的宫道上,身姿挺拔的王丞相,扶着年轻的帝王,年轻的帝王微微靠向王丞相,渐行渐远。

明媚阳光下,那几乎融为一处的影子,似乎正是他们以后数十年倚仗帮扶的写照。

可惜,一切皆是幻影。

回到军营,苏珏却没看见阿玉姑娘,这让他有些诧异。

“阿玉姑娘呢?”

苏珏放下包袱向许攸问询,得到的却是一道晴天霹雳。

“阿玉姑娘她,她已经死了……”许攸熟练地摆弄着药材,头也没抬。

“什么?!”苏珏一脸不可置信,这怎么可能呢?

听出苏珏声音里的震惊不相信,许攸继续说道,“苏先生,是真的,阿玉姑娘死了,现在就埋在军营的后山。”

“带我去看看她。”苏珏眼眶微红,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好。”

在许攸的带领下,苏珏来到了埋葬阿玉的坟茔。

说是坟茔,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土堆而已。

枯骨黄土,无人问津。

这一幕早在几年前就成了苏珏过不去的梦魇,极其相似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苏珏甚至没来得及走到坟茔前就瘫倒在地上。

上次是另一个自己,这次是他救下的阿玉。

恍若一个轮回,始终将他困在其中。

苏珏坐在地上默默红了一双眼,他感到浑身发麻,难以掩抑地悲痛再度笼罩了心头。

隔着黄土一柸,他似乎看见了阿玉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下。

当年她的苏玉也是如此。

无声无息没了生命,只留他一人

苏珏深吸了一口气,忽然不可抑制地流下了眼泪,颤巍巍地爬上前阿玉的坟茔,“到底怎么回事?”

许攸语气平静,“阿玉姑娘是被人灭口的。”

“我们发现阿玉姑娘的时候她已经没了气息……”

“是谁?”

“还未知晓,大约是元夏奸细。”

许攸轻轻扶住苏珏的双肩,“苏先生,人死不能复生。”

“呵呵……人死不能复生……”

苏珏意识还清醒着,眼中却已不见一丝光。

八年前,他失去了苏玉。

三日前的梦中,他再次失去了苏玉。

可没想到亲手救下的阿玉也成了白骨尸骸。

她还那么年轻,那么鲜活,明明之前还和他畅想着未来,她那么努力地摆脱命运的束缚,她说她想和穆羽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女英雄,更要踏遍九州。

可她的生命却终止在这一年,一切刚刚开始的一年。

倘若他带走了阿玉,或是多教她如何自保,她是不是就不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路走来,苏玉他没有救下苏玉,李书珩不知能不能救下。

就连他自己他都救不了。

所以,他到底有没有真正救下过什么人。

“苏先生……”许攸见苏珏状态不对,赶紧出声叫他。

苏珏回过神来,猛然想起那个青女的木偶,人偶还在,要送的人却不在了。

怀里木偶的棱角咯的苏珏生疼,他颤颤巍巍地将木偶取出,一滴泪无声无息地落到没有生气的木偶上,然后成了淡淡的冰晶。

青女,正是霜雪之神。

天寒地冻,他用双手将坟茔一点点扒开,然后将那个木偶放了进去。

阿玉,愿你来世不再苦难加身。

做完这一切的苏珏浑身发冷,扶着许攸的手慢慢起身。

“苏先生,天气寒冷,我们回去吧。”

许攸不忍苏珏,适时开口相劝。

“好。”

可苏珏没走几步便觉胸口发闷,一口鲜血涌出嘴角,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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