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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云与泥(修)(1 / 1)

破败老房中,被用得坑坑洼洼的旧炭盆破天荒地燃着金贵的瑞兽香碳,将春雨带来的寒意和潮湿一点点驱散。陈旧桌椅上那恒久去不掉的腐味,都赖着寸炭寸金的高级货,变成了好闻安神的檀木香。

耳边是敲落窗台的雨声,身上却暖和干燥。

梁映很久没有在这么舒适安逸的环境中醒来了。

过分舒适总是会让人掉以轻心,而梁映成长之道是永远不能掉以轻心。

他的头昏沉得厉害,四肢也无力,连眼前的东西都聚不成像。

整个世间都模糊成一团黑灰的、毫无生机的颜色。但凭嗅觉,梁映还是能认出这里是他的老屋。

谁把他带回来了?梁映蹙眉,他在扶风除了阿婆并无亲近之人。

有动静从门口闯了进来,梁映匆匆闭上眼装睡。

他的鼻尖在短暂的几息之后被风寒药的苦味包围。

来人把他从床榻上扶了起来,似为了喂药又领着他的头靠在一处瘦削的肩头。

不知对方是何居心,梁映就算没什么力气,也咬紧了牙关。

可这根本难不倒对方,嘎达一声,他的下颌被卸了下来。

温热的药如同湍湍小溪划过他的喉咙。

然后嘎达一声,对方又给他把下颚安上了。

梁映:……

明明梁映哼也没哼一声,喂药的动静停了一会儿,一道女声传来。

“醒了?”

梁映心中一跳,却仍然竭力抑制住气息起伏。

“别装了,你没练过武,骗不了我的。”

梁映缓缓睁开眼,可他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碧青色。

像是山水的浓缩,像是春日的生机,是屋中唯一明亮的颜色。

她指尖划过他颈边的伤口,没有痛楚,只有温热的痒意。

“原是不怕痛,怪不得如此不惜命。”

一次金海楼装死想反杀何亮,一次是试图把自己淹死在雨里求人回来。

无论哪样,都是把生死当成可以随时放弃的底牌,毫无求生之欲。

如此厌世,也不知道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而梁映此时混沌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这女声是那日金海楼的女杀手。

又来杀他?不,若是她的能力,他早该死透了。

梁映用仅有的意识思考着,嘴唇颤了颤似有想问的话,可他的嗓子日夜损耗,已然哑得说不出一句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你的阿婆是我带走的。”

“你阿婆应与你说起过林氏,我与她都是林氏之人,自不会伤害她。”

林氏,阿婆说的第一条就是为了护他而生。

而眼前这人,他就算病得厉害,也记得住,她说的第一句是——来杀他。

梁映的沉默让林清樾也想起了先前的事儿,她轻咳了一声。

“总之,你阿婆与我做了交易,往后我会暗中护你,你便好好在书院读书。”

又是书院。

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为何非要逼着他接受。

林清樾瞥了眼再次阖眼装死的梁映,那心思也不难猜出。

“你毫无力量便是如此,天下万物都能随意裹挟你着前进。若真想有说不的权力,便要抓住一切能让你成长的机会。”

“若是死,那便连得到的资格都没有。”

女声凛冽,话语中的凉意却和梁映多年前一段记忆,无端重合。

青涩的声音也是如此说道。

“好好活着吧,只有活着才有得到的资格。”

活着……他要活着……

风寒药的药性逐渐发作,梁映最后一分神智在一片青色中消散,尽管他还有话想问,但身体却违抗着他陷入沉沉梦乡。

扶风的雨色终于渐收。

在公布了新生名单的第三日,长衡书院如期迎来了开学。

这是书院建成后的第一次新生入学,山长庄严特意为众学子准备了释菜礼。

此前朝曾废,但为显尊师重道,如今简礼重现。

清幽山林之中,偌大前院,所立有百人。

书院山长庄严在前,六十多岁的年纪身板依旧硬朗,身穿吉服,他的身后除却十位教谕,数位学正学录,便是八十名不问出身,只论学识招进书院的学子。

学子们按考入书院的名次,分立四个长队。从左到右依次是甲等的青阳斋,乙等的朱明斋,丙等的白藏斋,和丁等的玄英斋。

每人都身穿长衡书院统一发放的烟青色学子服,阴沉天色下犹如一道道穿透云层的晴光,鲜明于世。

而其中耀眼的一道,莫过于位列于青阳斋队伍中第二位少年郎。

不止面若冠玉,举手投足更是温文尔雅,春风拂过他烟青袍角,为其修长挺拔的体态更添两分风流。

“那是谁啊?”

“是京都林家的嫡子林樾,这次是以甲等第二名考入书院的。”

“这等人物来扶风?还给不给其他人活路了?”

学子们之间小小议论终于在仪式开始后归于宁静。

释菜礼中最具意义的便是供奉于先圣先贤牌位之上的枣、栗、蔓菁、芹四样果蔬。

枣意为早立志,栗以表坚实、谨敬之状。

蔓菁以表才华,而芹则意为学子。

无一不是对学子的殷殷期望。

念过祝文,山长庄严望着台下一双双年轻的眼睛,温和道。

“诸生,我希望在长衡书院就读的时日中,要明白自己为何读书。”

“长衡书院建立之初衷,始终是为立厚德载物之君子。”

“诸生依次上前领取祝礼。”

仪式最后竟是山长庄严亲手纷发四样果蔬。

不分哪斋,无论前后,所有学子都得到了这位京都传奇大儒的亲口祝贺,漫长仪式的无趣在这一刻一扫而光,握着沉甸甸的四样东西,读书立命的实感真正开始明澈于心。

长衡书院,他们果然没有来错。

仪式结束,因长衡书院不允学子另带仆妇书童进书院侍候,学正给了学生们半日回去自行收拾整理各自学舍,于第二日再开始授课。

待山长和学子们逐渐散去,收拾着剩下残局的学录们忍不住闲聊起来,

“还剩一份果蔬没人领?”

“是那最后一名梁大的,仪式开始他才来。之前便听说他混迹在三教九流之中,若不是这次不问出身,书院怎么会让这样品性的人入学。”

“山长只罚他抄诗经,这怎么能长记性。我让他好好跪着,我若不去便不能起,这才能立下规矩。”

“林樾,山长要见你。”

庄严身边的学正郝北瞪了一眼闲话的学录们,快步上前把还没走远的学子叫住。

这一声唤得的少年回眸,如幽幽竹林,满目隽秀挺拔。

也一下把学录们的注意力从缺席的梁大身上拉了回来。

相较之下,林樾言笑晏晏中尽显清雅风华,完全不同。

林清樾应声跟上后,颇有好学地请教道。

“学正,我听闻长衡书院因材施教,寻常书院不入流的体罚应不会在长衡书院出现吧?”

郝学正立志清正学风,自是认同。

“当然。”

林清樾噢了一声,自言自语道。

“那大抵是我看错了有位学录说要罚跪学子山门了……”

闻言,郝学正皱了皱眉。

山长的斋房,济善堂,位处山中高处,地方清幽娴静,就是路不太好走。

绕了一会儿,郝北把人带到后,脚步未有停留往山门而去。

仿若什么也没做的林清樾瞥了眼济善堂的匾额,推门而入。

山长庄严正坐于案前,似是等了一会儿,他的面前摊开了一份举荐信,正是她从梁映家中拿来的。

“怎么只有信?人呢?”

举荐信本该是太子身份的凭证。

饶是林氏,对待真太子的身份也是慎之又慎,除了林清樾拿到过太子如今的画像,其余林氏之人能知道此事的,对太子的了解也只有最初的消息——鼻间有痣、混迹在平民之中、毫无君德……

庄严作为林清樾的上峰,收到的指令,是让他尽力为她此次行动提供便利。

但教授君德,也得因材施教。

可林清樾却到现在也没有把名字又或是本人透露半分。

眼看已经开学,庄严实在等不下去。

可底下的林清樾开口却道。

“山长可知,被林氏秘密收敛在府衙的何亮尸身意外被焚一事?”

这事他知道,何亮的身份,背后之人他们尚来不及调查便没了证据。

“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怕有心之人再行刺杀?”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都处在暗处,反可得暂时平安。”

林清樾义正言辞地答,最后还怕对方起疑,补了一句。

“若是山长不放心我,也可换人。”

明摆着在给自己留后路,庄严却说不了什么。

上面定下磨刀石的人选只她林清樾一人,他哪里能换。

“罢了,其他可还要我做什么?”

“不必。山长只管一视同仁地教导便是。”

“好,若有要事可在子时三刻,敲门两短一长寻我。对了,这是你这个月的玲珑心,收好。”

庄严拿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交给林清樾。

林清樾盯着瓷瓶,“谢过山长。”

待林清樾身影走远,庄严循规律转了转桌案上的笔架,一道暗门从他身后的书架显现,有人站在阴影里已听了许久。

“敬之,你都听见了吧?”庄严问。

“嗯,她还是老样子,这几年没怎么变。”

庄严还是不懂,“怎么会选她呢?林氏暗部也不是没有人选。”

暗处之人轻笑了一声。

“别看她面上温驯知礼,实实在在是个心狠之人。她曾有机会留在明部,当时有一户高门长媳绝佳婚事。她却不安分,偷了碗绝子药,彻底绝了明部的心思。”

“绝子药?她疯了?”

“磨刀石么,自然该选个心最狠的。”

……

“点兵点将……”

刚出门就彻底迷失在相同道路上的林清樾选择了最传统的方法抉择下一步。

但这方法显然并不太奏效。幸而青阳斋学录路过,愿把她带回青阳斋所在学舍。

长衡书院学子所住的学舍亦是按入学试的名次而分,两人一间。

不是所有舍房都是新修的,丁等玄英斋舍房用的是前身万松书院的老学舍,几乎贴着书院新墙,离学堂最远,屋子自然也不如新修的舍房舒适。

这本轮不到青阳斋的林清樾苦恼,偏偏路上撞到一个从老舍房一路见鬼似的逃出来的高挑男子,背着一身大包小包的家当,叮叮当当的。

“关道宁?”林清樾认出来,这位在常悦客栈是她茶桌上的常客,每一餐都不曾落下。

“学录?太好了,我正找您呢!”

一会儿不见,关道宁原本还称得上清秀的面容上竟起了一片红疹,肿得厉害,看上去尤为吓人。“我要换舍房,不换真的要死了。”

关道宁人虽高挑,可嘴碎欢脱。叽叽喳喳地,先说了自己天生敏症,又说了他那间舍房闹鬼似的可怕后,拽着学录的袖子一阵撒娇讨好。

关道宁的脸确实不像作假,学录也十分为难。

“规矩已定,学舍是按诸生考试名次所分,我不能私下坏了规矩……”

“啊……”关道宁肉眼可见脸色灰暗。

林清樾记得,关道宁的名次是……第七十九名。

还未等林清樾开口,关道宁更快一步想起林樾这个处处体贴的温柔人物来。

“林兄,你看我这没有公子命,却有公子病,不是不想住,而是实在住不了。难道上苍便要如此轻怠我,好不容易考上了书院,能给家中病重的老父洗衣的老母一个交代,竟要因如此原因读不了书了……”

关道宁抓住林清樾的袖子,边说,眼角竟真能挤出两滴泪来。

林清樾心里想笑,但面上还是端住,顺着关道宁向学录建议。

“我听闻有些敏症若严重可能会要人性命,我倒是愿意暂换一宿,待明日舍房收拾过,关兄的敏症有所缓解再换回来如何?”

学录还是犹豫。可抵不住关道宁人精,捂着胸口气喘得越发急,像要当场晕过去似的。

“…只一夜。你们千万不要与他人多提,一早就换回去,不然吃不了兜着走的就是我了……”幸是第一日,学子之间还没那么熟稔,临时调换一下应该出不了问题。

“我带他去青阳斋,玄英斋顺着墙走便到,你可自行前去?”

林樾和关道宁两人之中,学录还是选择把更容易生事的关道宁放在眼下,看了看天色,怕路上下雨,又把手里的伞拿给林清樾。

“学录放心。”林清樾笑着接下。

“多谢林兄,回头定为你好好画几幅丹青。”

关道宁走出老远,还能听见他声音。

走着走着,果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林清樾打着伞,游山玩水一般,绕着墙,闲适独行。

约莫是快到玄英斋,虽偏远了些,但景色却疏朗许多。道上还遇到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槐树,浓密绿意下,雨水打叶,和风声徐徐,宛如最幽美恬静的谱曲。

林清樾不自觉驻足。

只是未得这份恬静太久,她面前围墙上,一个包袱突然被甩了上来。随后一双手紧紧扒在院墙上,在雨水的冲刷下,一层血色从指尖滴落。下一刻,一人顶着乱蓬蓬的卷发和半面络腮胡翻身骑在墙头。

一阵风来,搅动着水汽,随着纸伞轻抬,一对视线撞了正着。

一双如远山秋水般的眉眼一寸寸显露在伞沿之下。

梁映的眼毫无预兆地被林樾的模样装满。

眼前少年束竹簪,着青衫,撑伞听雨,干净明亮,潇洒自得。单站在那里,便像是一幅画,一副用山间林野灵气孕育出来的,不带一丝俗世的乌糟和浑浊的孤本。

梁映不禁瞧回自己,一路淋雨而来,带着从赌坊打手中逃开的一身伤,和滚进过泥潭的脏衣,他就算坐在墙头,居以高处去看他。

只觉得两人合该是,云泥之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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