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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1 / 1)

温岭被领进来,行礼时微跛的腿脚都被谢神筠看在眼里。

他前几日才摔断了腿,大夫要他静养,气色看着倒还好,就是透过半开的牢门瞥了一眼里头的情形,脸色立时便白了。

谢神筠同样把那份名册给他看了。

“太子曾要俞辛鸿去信照顾被流放至庆州的府兵,这事你知道吗?”

“此事……下官确实略知一二。”温岭斟酌道,“但矿山的事我没办法插手,只是听说那些府兵后来……十不存一。”

谢神筠道:“殿下仁厚,照顾几个重犯而已,不是大事。倒是俞辛鸿,阳奉阴违地要置这些府兵于死地,仅仅是为了不想太子殿下同贡船案扯上关系,这似乎说不通吧。”

温岭慢慢说:“殿下要翻贡船案,许是当时就有了这个念头。”

“是啊,”谢神筠道,“这么说来,俞辛鸿是深谋远虑,不想太子卷进贡船案。既然如此,其他的府兵,下到矿山不久就死了,唯独这个章寻,却活了一年之久,今次矿山崩塌他也能逃出生天,还真是命大。”

温岭一时默然,拿捏不准谢神筠到底知道了多少。

谢神筠顿了片刻,终于说,“俞辛鸿要你把章寻交给他,许了你什么条件?”

温岭沉默须臾,终是道:“当初俞侍郎来信庆州要将那些府兵灭口,我无意中探听到此事,便以此为威胁,要他给我真正的矿山账目。”

温岭受矿山掣肘多年,等的也不过是这样一个机会。

“但我不是因此才把章寻交给了俞侍郎。”温岭道,“章寻被救出后,下官曾询问他矿山坍塌事宜,这才知晓矿山崩塌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竟是陆庭梧下令炸毁矿山,我——”

温岭说到此处骤然无声,显是心情复杂难言。

“你担心炸毁矿山的事会牵连到太子。”谢神筠已说出他的未尽之言。

“下官……不敢赌。”温岭见过矿山崩塌后的惨状,因此更不愿意让那些人命都作了党争的工具。

陆庭芳炸毁矿山固然罪大恶极,但无论山崩是否是陆庭梧自作主张,同太子毫无关系,谢神筠都不会放过这个好不容易能重创东宫的机会,届时太子又将如何自处?朝中又会起何种波澜纷争?

他不敢赌。

谢神筠站定,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

到底是文臣。

谢神筠在琼华阁上说“太子是正统”,是因为她早早便吃过了正统的苦,皇后掌权,被抨击为阴阳颠倒、朝纲失序,东宫屹立,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

她站在这个位置,心腹会背叛,盟友会倒戈,谢神筠谁也不信。

她道:“章寻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太子都绝不可能置身事外。”

陆庭梧私铸兵甲是事实,炸毁矿山也成定局,来日无论太子能不能登基,他都要踏过尸山血海,没有谁是全然无辜的。

温岭略略提高了声音:“郡主,您应当知道,太子殿下绝不可能和山崩扯上关系!他绝不会、绝不会——”

太子仁德之名称颂朝野,当真是深入人心。

“是,我知道,朝臣也知道,”谢神筠岿然不动,“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敢把章寻交给我?”

“你害怕?”谢神筠道,“你就那么笃定,章寻会是东宫的催命符?”

“温崇山,你太想当然了。”谢神筠在寒风中转身,语调透出森寒,“有没有章寻根本不重要,矿山山崩不会动摇太子的地位,私铸兵甲早已无迹可寻,这枚棋子从逃出生天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废掉了。”

“但你就不一样了,”谢神筠侧脸如坚冰,“贡船案深不可测,流放到庆州的府兵只活了一个章寻,其他人亦然,这些府兵为什么必须死?而章寻又是凭什么活下来?”

温岭已想清其中关窍,面色越发惨败。

谢神筠点到即止:“催命符这种东西,落在谁手里都一样。”

“我不在乎章寻手里的证据,也不在乎他的死活。”谢神筠站在风中,口吻凌厉,“但这个人,我要,生死不论。”

——

医官料理好俞辛鸿身上的伤,出门回话:“郡主,人还有口气,拿参片吊住了,如果……”他斟酌着说,开口时透着谨慎,“如果您还要问话,最早也得等明日。”

狱卒还在里面守着。

谢神筠颌首,那医官便退出去了。

甬道里灌满风,顺过那医官身上的药香,夹杂着血气,让谢神筠忍不住皱眉。

有哪里不对劲。

谢神筠对血气十分敏感,但医官要为俞辛鸿治伤,沾染到血气不足为奇,甚至他袖边都还有未干的血渍。

不对。

北司的医官从来不会多话,也绝不会说出“等明日再审问”这种话。

“站住。”谢神筠冷声喝道。

侧旁的阿烟立时拦人。狱中值守的禁卫同样反应迅速,就要封掉他的去路。

那假冒的医官心知暴露,动作极快,掷出的药箱在半空中炸开一团烟雾,阿烟甩袖一挡,再睁眼时医官的身影即刻就在雾中消失了。

禁卫立时追了出去。

阿烟担心烟气有毒,急忙回护到谢神筠身侧,谢神筠眉眼含冰,拂散面前药雾:“没毒。封锁北衙。”

江沉迅速进到刑房查看俞辛鸿的状况,狱卒倒在一旁,人还活着,只是被迷晕了,但俞辛鸿已经没气了。

他对进来的谢神筠摇摇头。

——

素来安静的北衙忽如骤雨压顶,甲卫执刀鱼贯而出封锁各处。

“禁军夜巡,他过不了兴安门,”江沉道,北衙驻宫城以北,守兴安二门,延熙十一年之后便日趋往内廷靠拢,与六部办事大院分隔两方,“那就只有两条路,要么是穿过东西廊直出北衙,要么是过右银台往六部办事大院去。人要是过了右银台,就不好查了。”

文武分治的弊端在此时显露端倪。

禁军同别的部门素来不和,北衙今夜混进刺客,想要以此为名目查各部办事房,两方都有得闹腾。

那些文官最是难缠,还免不得要上参禁军一个戍卫不严的罪名。

谢神筠问:“那人是什么来路?”

“今夜当值的医官告假,那人是个生面孔。”江沉没有查出那人的来历。

“你们北司里出了鬼。”阿烟皱皱眉,道,“仅凭他一个人,混不进来,还有人在帮他。”

按照北军狱的惯例,刑讯之时要配置医官,那人冒充不了禁卫,只有医官的身份有机可乘。

谢神筠忽然道:“不是临时起意。”

谢神筠今夜来此是临时起意,但医官告假可不是。早在今日之前那人就已经做好混进北狱的准备了。

他要杀俞辛鸿不是偶然,而是早有预谋。反而是今夜谢神筠忽然来此提审俞辛鸿的举动打乱了他的计划。

刺客的来历很好猜,除了陆庭梧指使谢神筠不做他想。但她在乎的是另一件事。

谢神筠真的是忽然决定要来北衙审问俞辛鸿的吗?

她揪着这个线头往前追溯,那些脉络便逐渐清晰。

不是。

是崔之涣给了她消息。御史台重启贡船案的卷宗,偏偏在这个时候查到贡船案和矿山案的关联,不是巧合。

正这时,瞿星桥疾步进来,道:“郡主,查到了,俞辛鸿入长安之前,还去了一个地方。”

他面沉如水,“——是孤山寺。”

孤山寺这个地名并不稀奇,但稀奇的是谢神筠常年住的别院就在孤山寺后面。

阿烟倏然看向谢神筠,后者眼中风雷隐现。

谢神筠跨出门,在这凉夜感觉到了冷。

院中梅枝上红瓣入目似血,扎得人眼疼。她语调如冰,让人从心底里泛出凉意:

“这长安城里,有人一直盯着我呢。”

——

谢神筠没有在北衙久留,今夜北衙出了大乱子,俞辛鸿身死,明日还得向皇后回话,谢神筠熬了半宿,上车之后不可避免地感到一丝疲累。

好在车上寝具一应俱全,方便谢神筠回程时小憩。

炉上煮着热水,阿烟往里面扔柚子叶。今夜谢神筠入了刑房,照例是要先用柚叶水去去晦气。她拧了帕子要递给谢神筠净脸拭手,一边问:“娘子,咱们回——”

她蓦地住口,整个人瞬间凌厉起来。

谢神筠也坐定了,视线慢慢下移,落在自己腰间。

她腰后抵了一柄硬物。

沈霜野从榻上坐起,刀柄抵在谢神筠腰间,语气淡然:“郡主,真是巧。”

谢神筠微微侧目,抬手止住了阿烟的动作。

沈霜野方才刻意敛了气息,此时才泄露一二。他倚在堆云织锦的软枕间,身上犹带雪夜清寒。

那寒气仿佛也过到谢神筠肩颈,激起一阵细小的颤栗。

“哇,好巧哦。”谢神筠慢慢说。

——

马车碾过碎雪,长安的雪才停两日,转眼又下了起来,雪里夹着冰霜,敲檐时声如震雷。

阿烟已经去了车外,临走前忘记关窗,竹窗被敲开半扇,顺着风势来回开阖。

炉火已经被浇熄了。

寒意入骨,榻上的两人谁也没动。

“侯爷要这样同我说话吗?”谢神筠语调平缓。

用以威慑的利刃不曾挪开,描裙绣纹被刀柄截断,皱成一朵残花。

“冒犯了。”沈霜野很讲礼数,但谢神筠心知那都只在口头上。

他没有伤害谢神筠的意思,用来威胁她的东西也只是刀柄。但此刻他收了刀,谢神筠却没挪开,她坐在榻上微一侧身,便堵住了沈霜野的去路。

这榻不窄,容下两人便显得吃力了。

四方插屏围枕,屏上绘神仙彩图,吴带当风,衣袂飘摇。沈霜野靠着枕屛,眉眼如金石,在烛火中晕出璀璨气蕴。

“侯爷今晚甚是狼狈,脱身不易吧?”谢神筠何等聪慧,只一细想便猜出了沈霜野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寻常官员出入北衙都得持手书有名目,再做记录,谢神筠可没得到沈霜野来北衙的消息,他出现在此只能是偷偷潜进来。

谢神筠同那假冒的医官打过照面,并不是沈霜野的模样,但禁军封锁北衙追捕医官,沈霜野必然也是因此被困。

短短一夜,俞辛鸿不仅引来了刺客和谢神筠,还引来了沈霜野,谢神筠真是觉得有意思极了。

“我今夜运气好,如有神助,”沈霜野目光从枕屛上的神仙图慢慢滑到谢神筠身上,她裙饰华彩,臂缠朱批,倒好似画中仙人离画而出,“你我同路,便麻烦郡主送我一程了。”

“侯爷与我可不是同路人。”谢神筠故意道,她还没忘记沈霜野的拒绝,此刻有事相求便说同路,谢神筠不接这茬。

沈霜野装作不知谢神筠话中深意,只道:“此处只有一条大道,我当然只能与郡主同行,待出了这北衙,再分道扬镳也不迟。”

谢神筠还要开口,马匹突然一声长嘶,车架骤然被拦停,谢神筠端坐在榻边,是个无处借力的姿势,身体随即便失去重心,只能扶了榻上一物以作支撑。

车夫是熟手,原本走得也不快,很快便稳了下来。

谢神筠已借力稳住身形,便撑着手想要起身,忽觉手下触感不对。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

沈霜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叹了口气,道:“郡主,好好说话,别动手成吗?”

谢神筠这才想起来榻上除了沈霜野便再无旁的东西。

那她手下撑住的——

谢神筠指尖猝然掐紧,她从来不是个听话的人。

“郡主,”沈霜野神色莫测,对她这种明知故犯、过河拆桥的行为深恶痛绝,语气不善地问,“好摸吗?”

谢神筠把手从他腿上挪开,这人不知道吃的什么,一身皮好似铜墙铁壁,那一下掐得她手疼。

但她面色不改,闻言垂眸看过自己指尖,忽地一笑,慢条斯理道:“挺硬的。”

她眼里蕴着潋滟波光,短短三个字竟叫她说出了百转千回的难言意味。

沈霜野一时竟无言以对。他对谢神筠还是不太了解。

他腿上被谢神筠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委实不想再来一遭。

“娘子,”阿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她不知车内情形,开口时有不易察觉的紧绷,“是禁军。”

谢神筠和沈霜野一同噤声。

夜雪敲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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