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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人人都怕(1 / 1)

睡意来袭,桑佳树枕着家当又进入梦境。

灵魂意识都被扯入,立体环绕,身临其境。

画面里是平水村

“你们都瞧好回来了?是不是绿眼睛鹰钩鼻吓人得紧?”

“我看着二婶家沟娃吓得嗷嗷哭,往家跑!”

“也就那样吧。沟娃那是半路被他哥吓回来的,人挤人没太看清,反正躺干草上长条一个,肯定比沟下赵二还要高壮。”

“嚯!这吓人!”

一夜之间牛棚里多出个洋鬼子,像一滴水溅入热油锅。

恐慌的平水村村名们最终抵不过好奇心作祟,蜂拥而至,田间饭桌讨论得热火朝天。

别人来来去去意犹未尽逛动物园似的好几趟,几个女知青才找到空闲。

她们刚来下乡两月不到,身板细手脚慢。

寒冬里黑得早,而且夜黑雾重,其他人回家吃完饭准备睡觉了,她们顶着寒风犹如鬼魅扭曲着身躯从田里爬上岸,晃悠悠。

有人提起,就结伴去牛棚。

一群刚十几岁姑娘好奇心不浅。

女知青里有一人小时候在书籍上看到过外国人照片,比起害怕更好奇为什么偏远农村会出现这个人。

一定是犯过大错。

整天里听到都是关于洋鬼子长相凶狠吓人,毛发浓密似野人,尤其一双眼瞳盯着你时别提多诡异。

所以当她们做好心理准备,互相推搡走到牛棚石墙门前时,才惊觉根本不是。

不是吓人,相反,长得很好。

听到声响,那人可能也稀奇还有“观光游客”,目光只轻飘飘落在她们身上。

众人便不禁屏住呼吸。

等那人没什趣味移开后,她们心里又升起怪异失落感。

年仅17岁的桑佳树远远躲在石门边,仅露出两只眼睛在毛线帽下,辨不清男女。

围巾自帽顶往下捂住脖子嘴巴,换气时哈出的白烟从鼻翼喷出来,模糊视线,眼前人变得如真似幻。

回去路上,大家一致沉默。

烧水做饭,菜端上桌。

桑佳树突然吞吞吐吐县城家的备用钥匙掉了,必须找到。

可现在外面又冷又黑,另两名女知青不想出去受罪,她就进屋拿上油灯,从灶房又出来,才缓缓往院外离开。

一路上,桑佳树的心咚咚直跳。

她说了谎,有史以来第一次,面上却格外平静。

重新回到牛棚,隔着些距离桑佳树看那人同样姿势躺着,在寒冷的冬夜里静如死物。

她一只手始终揣在怀里拿着什么,犹豫着走近些,那人眼皮下鼓起异动,没力气睁开。

她才缓缓靠近,蹲在一旁。

开始不停从怀里掏出东西,四块桃酥饼、半块有个牙印缺口的芝麻饼、七块麦芽糖、两块梨膏糖。

又捡起一块麦芽糖从身上洗得泛白旧棉袄缝隙里伸进去,出来时,手上空空如也。

桑佳树极小心护着肚子部位,等做好准备,欣喜抬头,不期然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死潭。

从此,甘之如始,沉溺其中。

谈清许此时形象实在糟糕,天之骄子跌入泥地。

衣服长期不换洗,袖口领口被磨得发黑反光。从他毫无征兆被关进黑屋到蒙住头拖出来,汽车火车辗转多日,除少量进食和排泄,他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洗脸洗澡。

甚至不知道老人离世时间。

守三,头七。

曾经,那些老人器重爱护的麾下之人,是否还如往日敬重他,是否去过灵堂,鞠躬,送上最后一程。

或门可罗雀,人人避之不及,唯恐引祸上身。

其他亲人恨不恨他。

桑佳树见人有反应了,才将那只一直藏在棉袄中的手拿出来,彻底露出被围巾小心裹住的杯身,滚滚热气翻滚在臭烘烘的牛棚里,是寒夜里肉眼可见的唯一温暖。

大口径搪瓷杯放到谈清许手边,指尖被烫得一颤。

面前陌生女孩黑眸闪烁,似乎在说快拿着,很暖和。

谈清许不为所动。

女孩不死心,又把另一只手握拳伸到他眼皮子底下,手指慢慢打开,掌心躺着两颗白生生奶糖。

洁净纯白。

不该出现在牛棚里。

棚外寒风咆哮嘶吼,棚里画面按下暂停键,一动不动。

两个固执灵魂互不退让,一个无所谓在等死,一个死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最终还是等死的人被烦的有了些人气儿,缓缓坐起身靠在泥墙上,长时间拒绝进食加之心死,四肢无力,行动迟缓。

“人人都怕,”语声沙哑低迷,“你为何不怕。”

桑佳树愣了一下,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又急忙改为摇头。

“为什么?”

煤油暖光从腿边打过来,两双眼睛不同却又多么相似。

桑佳树想说自己很胆小,想说在县城里她是妹妹同学眼中的异类,想说因为那个眼神。

好像透过他和11岁躺在黑压压小隔板里的自己对望,伤痕累累,同样如此漠视身边一切,失望透顶...

其实前不久才想明白,那个时候多期望有谁能帮帮她,妈妈,弟弟,谁都行。

可什么都没等来。

心绪交织杂乱,她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话语黏在嗓子眼里,堵得她呼吸困难。

“算了。”

谈清许无所谓她做这些的初衷,身体开始出现饥饿感,他拿起奶糖含进嘴里,捧起她带来的热水,就着桃酥饼一口一口,身体慢慢回暖。

谈清许吃,桑佳树就在旁边默默收拾干草上的糖渣糖纸,倒有些谨慎。

等他感到饱胀后,麦芽糖和梨膏糖都没动,桑佳树也没带走。

谈清许就靠着这几块补充糖分熬到她再来。

已是一个月后,才找到机会。

谈清许又问为什么不怕。

桑佳树就想起最近村里的一些流言。

这次她勉强克服困难,很努力吐字,道,“我...相信国家,如果你犯下不可...不可饶恕的大罪,就不会被安排到这里来。既然来了,村长并没有真的不管你,那...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就...还能挽回。”

“还能挽回?”

“对!”桑佳树有些迟疑地点头。

谈清许却轻摇否决,眼底冰凉重新被一片死水淹没。

那次,桑佳树回县城特地给他带的桃酥和奶糖一口没吃。

第三次碰面,隔了两月,开春变得忙碌,男知青里有人被村长选为村办教师。

桑佳树扭头看着,“我想念书...去市里念大学,你呐?你想离开这里吗?”

随着见面,他们从一开始牛棚土墙,一步步前移,现在两人都坐在外面石墙后面。

谈清许直视远方山冀,深沉的目光显得遥远而迷茫,仿佛被浓雾深锁的潭水,看不到一点希望。

桑佳树读书少,不知道该用多么华丽优美的词与他相匹配。她只感受到,此时他是被打碎的美玉,浑身透着股凄凉和脆弱。

再后来某天,村长小儿子和村里一群二流子去牛棚把谈清许给打了,腿都残了。

这件事知道的人太多,她找不到机会,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看一眼。

没有大家口中那么严重,但想恢复好,怕要好些时间。

好在村里老中医救死扶伤不管好人坏人,身份地位。

一个月后,村长突然把谈清许安排到灌粪站洗粪袋,那么脏臭的活,仍然有人对此抱有异议。

桑佳树无比庆幸村长话语权足够大,他也能靠双手吃饱饭。

可是,从那后谈清许不再和她有眼神对视,虽然他们以前也很少。

不再单独碰面说话,他转头和打过他的村长小儿子有了连系。

桑佳树不傻,她觉得可能有什么误会或发生了什么无能为力的事。可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住揉搓。

桑佳树失去了唯二之一的朋友。

————

很久以后,谈清许回忆起桑佳树的样子,竟是初见时冻得鼻头通红、面颊红斑似狼疮的滑稽样子。

煤油灯暖黄渺小,因为有了灯罩护着,任凭寒风肆虐,它亦飞扬。

带给那间牛棚以不灭光亮。

根深蒂固植入在他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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