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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星夜(1 / 1)

走出普尔克里工作室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

“今晚我过得很愉快。”乔对提奥说,“谢谢你。”

“为了‘强迫’你留在画展?”提奥笑起来。

“为了做我的讲解员。你是我遇到过最棒的那个。”

“又或者,是‘唯一’的那个?”

“哦,相信我,你可比伦敦国家美术馆的——导览,有趣多啦。”乔顿了顿,吞下“语音”的前缀。

“你去过伦敦?”

“我曾在那里读书。”

“我哥哥从前就在伦敦工作!他曾写信说那是个非常漂亮的城市。”

“的确。没有什么比英国的夏天更美好了。傍晚回家时穿过海德公园,空气中是新鲜的青草味道。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顶冲破终日不散的薄雾,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乔轻声叹息,“遗憾的是,我离开伦敦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珍惜在那儿的时光。”

“你想回去吗?”

“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了——啊,你是说伦敦。”乔沉默了片刻,“老实说,我还没有仔细想过。”

未来,她当然考虑过。

乔从小就是个目标清晰的孩子,去哪里上学,从事什么职业,她始终沿着自己选择的道路坚定地向前走。凭借聪明的头脑和持续的努力,或许还有一点运气,也一直都走得很顺。

但穿越至此,令她所有的规划都失去了意义。

“我猜,人生中真正的困境总是那些你从未想过的事情。”

乔勾了勾唇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开心点,“无论如何,办法总比困难多。明天的事交给明天去烦恼好啦。为了我的第一桶金,我们去庆祝吧!今晚我请客,不准跟我抢。”

“好啊。你想去哪儿?”

“你有没有餐厅可以推荐?我对海牙不是太熟。”

“那你是哪里人?”问得很自然,一点也不突兀。提奥在心里暗暗点头。

“阿姆斯特丹。”乔仰起脸,远望浩繁的星空。

19世纪的煤气灯并不明亮,即使在海牙这样的大城市,也不必担心光污染的困扰。当眼睛适应了黑暗,星星便如钻石般,一颗接一颗地在蓝色的深处闪现。

这样的夜晚太过安静,安静到甚至听得见脚步踏在鹅卵石上的回响。当生存焦虑被刚刚领到的报酬暂时缓解,另一种空虚与孤独便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她。

她不属于这儿。

乔再次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有时候我觉得……家是在百万光年外的地方。”

提奥偏头看向乔。

夜色之中,年轻小姐细瘦的肩显得越发单薄。她垂着眼睫,身上又流露出那种隐约的脆弱与迷惘——她看起来如此难过。

他想要给她一个拥抱,却明白此刻的自己并没有立场。

“……但总有希望。”提奥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在无边夜色中温柔地流淌,“希望在星星里。”

纵使前路遍布荆棘,依然有千千晚星,照亮茫茫暗夜。

所以,你永远不会独行——乔听懂了提奥不曾言明的安慰。

“谢谢你,认真的。”她微笑起来,“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哲学家呢。”

“这是维克多·雨果说的。不过现在,我倒希望自己真的是个画家了。”提奥再次将视线投向身旁的姑娘,“那样的话,我就可以把今夜的星空画下来。”

——画下璀璨的星空,和与我共看星空的你。

第二天是星期日。

提奥不用上班,乔也终于有空坐下来,与他探讨经济问题。

“还你的10盾,还有这几天的住宿和早餐。”她将一枚金币和两枚银币放到提奥面前。

“这太多了。”

“多的就当做利息好啦。”

提奥失笑:“即使是放高利贷为生的夏洛克,也没有这么黑心。我每月付给罗斯夫人的租金才20盾,怎么能收你一天1盾的住宿费呢。”

他将银币推回,“10盾我拿走,剩下的你先留着,直到找到新工作。”

乔想了想,拿起其中一枚塔勒[1]:“请至少收下一半。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你不收的话,我就不好意思开口啦。”

“是什么?”

“如你所说,我需要一份新的、更长期的工作。这两天我几乎跑遍了海牙的中小学,但我想,或许有更高效的方法?”

“比起钢琴家,你更希望做个教师吗?”

她想做的是航空工程师。

但此时,就连最顶尖的科学家也断言“重于空气的飞行器是不可能的”[2]。

“我不介意弹钢琴。”乔回答,“毕竟眼下,我没有资格挑剔。”

这些天的经历,让她切实体会到了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严苛。几乎在所有地方,女佣和家庭主妇都是女性主要的职业道路。

工业界“女性禁入”,而没有相关资质的情况下,研究所的大门同样关闭。

比较起来,无论教师还是钢琴师,都已经是顶好的选择了。而只有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来,才有资格去谈理想。

“我对音乐圈不是太熟。”提奥沉吟片刻,“但据我所知,类似画展开幕式这样的活动,邀请的钢琴家都是内部推荐的。教师的话我倒还了解得多一点——我的姐妹们找工作的时候,去了家庭教师机构注册。除此之外,还回复了报纸上的每个广告。”

啊,报纸!

乔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在信息爆炸的21世纪,几乎所有的事情都能在网上完成。以至于她竟然忘记了在互联网出现之前,人们获取信息最基本的方式。

周一傍晚下班的时候,提奥带回了厚厚一沓报纸——不但有海牙本地的,还有《阿姆斯特丹人》等其他省市的报纸。日期从今天,一直可以追溯到两周前。

“赞美订报的画廊经理!”乔甚至等不及吃晚餐,便埋首其中。

“我得不到赞扬吗,看在为你带回这些报纸的份上?”

“你最好啦!”乔不假思索地说,绽出一个笑。

她的笑像蜜糖一般,提奥心中泛起甜意,耳根却不由得开始发烫。

他偏了偏头,有点不敢直视那双闪着光的眼睛,“先去吃晚餐吧,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读报。”

19世纪的报纸充斥着当地居民的日常琐事:盖伊家的宠物狗被大风吹到了运河里,格尔特夫人花园里的郁金香被偷走了,乔治和蕾娜喜结良缘……

在昏暗的煤气灯下读了整整一晚报纸,头晕眼花的乔终于找到了有用的信息:乌特勒支一家女子中学,正急需一名英语教师。

这并非理想的工作,但工资十分吸引人——年薪1500盾,每周工作16小时。按照时薪来算,是她在21世纪博士工资的二倍。

寄出求职信的三天后,乔收到了校长布丁小姐的面试邀请。

“面试好运!”挥别坐上开往乌特勒支火车的乔,提奥向车站的邮筒内,投出了一封寄往比利时的家书。

“亲爱的文森特:

“很高兴收到你的来信,并得知你在安特卫普一切顺利。我认为你注册皇家艺术学院的决定非常好,如你所说,这会帮助你结识新的朋友,结束在艺术上多年的孤独。

“我将尽我所能支持你,直到你能够开始自己赚钱。随信附上200法郎的汇票——比往常多出的50法郎,应当足够支付艺术学院的注册费。请更合理地利用这笔钱吧,而不是毫无节制地找模特,直到把买食物的钱也花光。倘若你病了,大家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如果你真能像信中写的那样,不再将教授对你的批评视为挑衅,而是当成重新审视自己作品的机会,那么假以时日,取得巨大进步也是可以预料的了。

“改变是件好事。有时候,改变人生的就是那些意想不到又看似寻常的时刻。只有当你回头看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人生自此被分为两部分:在这之前和在这之后。

“我是说——我遇见了一个姑娘。

“‘亲自尝试谈一场恋爱吧,’当你对我诉说你对凯·弗斯[3]炽热的爱恋时,曾这样写道,‘并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告诉我。’

“我想,就是现在了。

“哦,我该如何向你描述她呢?她与我之前认识的任何女人都不一样。她充满了谜团,也充满了惊喜。她身上有一种我曾试图在别人那里寻找,但一直没有找到的东西。

“我只认识了她几天,但越了解她,就越被她吸引。她的琴声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有着独立自由的灵魂,和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步行回家,走过寂静的霍夫维弗湖。湖面倒映着城市的灯光,星星在我们头顶起舞。夜空是最浓郁的深蓝,但如果我能用颜色来表达心情,我会说,是金色和玫瑰粉的。

“我想要与她谈论一切。我深信她能够理解我心中的渴望,而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全名。我不知道她的年纪,不知道她的家庭,可是——我无法停止想她。”

“……称之为梦想吧,”在信的最后,提奥这样写道,“我们的生活终将结合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1] 塔勒(rijksdaalder),神圣罗马帝国Reichstaler的荷兰版本,价值2.5盾。美元“dollar”就是来源于“daalder”这个单词。

[2] 1895年,开尔文(Lord Kelvin, 就是那个热力学大神)自信地表示“I can state flatly that heavier than air flying machines are impossible”,仅仅8年后就被莱特兄弟打脸了。当然,被打脸的不止他一个,还有爱迪生、Simon Newcomb、Joseph LeConte等一众大佬。

[3] 凯·弗斯(Kee Vos-Stricker),文森特的表姐。文森特单方面炽热地爱上了她,但遭到了冷漠的拒绝:“不,绝不”。根据Jo的说法,文森特“终其一生都没能从这次求爱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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