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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1 / 1)

“厉鬼”的行动速度不算快,但利用对周围地形的熟悉,穿梭在灌木丛中,倒是让白柔桑一时半刻抓不住他。

然而白柔桑决意要抓住一个人又怎么可能放任他跑掉?

落进她眼中的一切化为缥缈的朦胧的白色雾气,只有被她的目光攫住的人影还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

他仓皇地往前跑,周围的白气从他的轮廓边上流过,又被冲撞着打散。

身后的追兵逐渐逼近。

可能是察觉到自己逃脱不了吧,那人的喘气声逐渐变得沉重。随即在他的身体里,一抹红色的雾气忽的出现,在他那半透明的轮廓里游走起来。

见到这抹红气的时候,白柔桑的眉心不由一凝。

就在那蓬头垢面的“厉鬼”将要攀上石壁往矮坡上的那个洞穴逃进去的时候,白柔桑倏然拔`出了手中的剑。

凌厉的剑气轰然撞在石壁上,将洞穴的口子都震塌了。巨大的落石挡住了洞穴的口子,让“厉鬼”疾奔的脚步不得不停下来,这才不至于被落石掩埋进去。

白柔桑眸中的水色已经散去。

她在“厉鬼”身后十步处飞落,提剑逼视着他。

“既非邪佞,为何要在此地装神弄鬼?”

“小师妹!”

宋誉和曲泠然也赶上来了。

“厉鬼”被白柔桑斩断了退路,此刻正背贴石壁喘着粗气盯着他们看。糊住他下巴的血液已经结痂,他眼中的红光退去,从挡在面前的杂乱的头发的空隙中,隐约可见他目光中盛满的警惕。

那是一双属于人类的眼睛,黑白分明,不掺一丝邪气或鬼气。只是不知是否得了什么怪病,让他的眼皮上肿起了瘤子似的两块肉球,将眼睛的形状改变得十分丑陋。再加上他野人似的打扮与茹毛饮血的行为,也难怪会被人当做是藏在山里的厉鬼。

宋誉和曲泠然方才受了惊吓,此刻像是已经平静了。

他们上下扫量了对面的人一眼。

宋誉对白柔桑和曲泠然道:“看着好像还是个孩子。”

如宋誉所言,这个被东阳镇的镇民当成厉鬼的人身量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那般高,很瘦,皮肤带着终年不见阳光的那种不健康的苍白。从他身上破烂的衣服来看,不是南方常见的款式,倒有些西部岁星十二城的味道。

“残害了山中这么多的动物,以吸食它们的血液为生,不像是正常人所为。”白柔桑看着对面的人,轻声提醒,“他体内的灵力游走得很乱,看着有些诡异,不知究竟是病还是什么。大师兄,五师兄,你们别放松警惕。”

宋誉和曲泠然点点头:“明白。”

“你别怕,我们不想伤害你。”宋誉加大了音量对那少年喊了一声,“你是什么人?为何会躲在这山中?”

修真界第一美男子挂着人畜无害的和煦微笑,任谁见了都得卸下心防。宋誉靠这招牌笑容行走于世间,这么多年几乎可以说是无往不利。

然而对面的少年闻言却依旧只那样充满戒备地盯着他们,就像没有听见宋誉的问话一样。

宋誉:“……”

“大师兄。”曲泠然道,“你这招似乎对他没用。”

宋誉转头看他一眼,笑得有点勉强:我自己有眼睛,谢谢。

然而山不过来,那我们过去就是了。

宋誉将折扇塞进后腰,在白柔桑肩上按了一按,同她和曲泠然说:“我过去看看。”

白柔桑点了下头,叮嘱:“大师兄小心些。”

“小兄弟,你别怕啊。”宋誉放轻手脚向那少年走过去,循循善诱道,“我们是青瑶宗的弟子,不是来抓你的。只不过我看你像是身染怪病,我这里有上好的灵药,可以帮你调理一阵。”

说着便从怀里将药瓶摸出来递过去:“来,给你。”

看着宋誉靠近,那少年的身子绷得更紧,嘴里也发出了“嗬嗬”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种威胁。

就在宋誉距离他还有不到五步的时候,他盯着宋誉的脸,像是蓦地想起了什么,眼中一瞬间凶意顿现。

“大师兄当心!”

就在曲泠然喊出这一声的时候,那少年猛地向前一跃,作势就要朝宋誉扑过去。

宋誉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在那少年跃起的瞬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就是这几步给了那少年空间。

他不过就是对白柔桑三人做了个假动作,在宋誉后退时,他猛地一个转身,飞快地往一边跑去。

糟了!

前面是一个湖,看这少年的架势,分明是准备跳进湖里去。青瑶宗弟子不善水性,倘若被他跳进了湖,恐怕就真要让他逃走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少年不顾一切地扑向湖面的刹那,白柔桑的剑已出鞘。

只见银光破空划过,银亮的长剑比那少年先一步钉入湖面。磅礴的剑气将湖水炸起了数丈高的浪花,衣衫褴褛的少年被剑气当胸一撞,随即便让一个浪花拍回了地面。

倾盆的湖水兜头浇在他身上,剑气混在水中,像一堵厚厚的墙一般,将他压在地上压得动弹不得。

白柔桑并起双指往后一挥,干脆利落地收剑归鞘,同时已经飞身下落站在了那少年身边,居高临下地朝他睨过去一眼。

乌发映着水洗的天空,澄亮的眼眸清澈如镜,胜过这世上所有清泉。

进山的镇民们听到了这边的响动,此刻也都三三两两地围拢过来。

蓝天白云被一个个黑乎乎的影子瓜分成不同的形状。

扶昭呛出了气管里的水后在一身狼狈中勉力睁开眼,隔着睫毛上沾着的水雾,第一眼对上的便是白柔桑不带一丝情绪的视线。

可能是时隔太久太久了,以至于他再次见到这张熟悉的脸时,花了很久才认出她的身份来。

而在认出她的时候,他的心里也不由地冒出了一个恍惚的声音,说:她一直都是这么冷漠的样子吗?

青瑶宗,白柔桑。

即便到了此时,扶昭也说不清自己闭关之时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以至于他重新睁开眼,竟然重生回到了千年以前,回到了最落魄最无助的十七岁。

他是人魔结合后,在棺材里诞下的鬼胎,生来就是个邪物。又被刈影门的邪修云垂天捡走成为了他炼毒的药鼎,不知道被喂了多少的毒虫毒药和邪魔恶鬼。

当了十三年的药鼎后他从刈影门出逃,可是身上的邪气太过瞩目,令他在流亡途中反复地遭人追捕,一而再再而三地沦为他人修炼的原料。而十七岁的这一年,正是他辗转到了西部岁星城,在雪山上被大火部落的少城主抓获,被他当做卑贱的“犬奴”在身边养了两年的时候。

“犬奴”二字,正如其名,不过就是像一条犬狗似的奴仆罢了。脖子上套了项圈,日日得被人用狗链牵着才能走。

扶昭本已是坐在永夜城里的千年的“邪王”,受尽供奉,邪魔外道敬他拜他,将他视若创世的神明。他早已习惯了那种呼风唤雨的日子,习惯了手掌翻覆间就能搅起风云动荡的能力。

可是当他在大火部落里作为“犬奴”醒来,当他看着困住了自己的那个狭小的铁笼,他竟然发现自己千年的修为尽数被锁在了这副孱弱的身体里,丝毫都运用不出来。

短暂的迷茫过后,“邪王”自然不甘就这样认了命。

于是当那大火部落的少城主拿着鞭子向他走过来,并命人往他脖子上的项圈上扣上锁链时,扶昭运足了功力去冲击经脉中瘀滞的关卡。

然而脆弱的“犬奴”的身躯又如何承受得了千年邪王的强劲力量?就在扶昭不管不顾地释放魔力之时,魔气暴走。大火部落遭到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岁星十二城之一的大火城几乎成了一座尸横遍野的空城。

扶昭虽不至于当场爆体而亡,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了。于是在岁星城发出联合追杀令前,他只能先行潜逃。

只是他身上魔气太甚,虽然这股力量如今不由自己所控,却不妨碍其他邪魔被他吸引,疯了一样地朝他围过来想要将他蚕食。

扶昭在腹背受敌之下甚至都没有时间精力去分析如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套着的这具属于少年的自己的孱弱的身体让他没有太多的选择,为了不在自己还没将一切弄明白的时候就被杀死,他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来暂时压制一下不受控的力量。

他一路逃一路吸食一些小动物的血液,直到进了东阳镇外的这座灵气充沛的山里,他才终于靠山里动物身上干净的灵力将自己的魔力压了回去,不用再当万千邪魔垂涎的食物了。

可惜对一具没有一丝修仙底子的身体而言,用吸食其他生灵血液来进补的方式引起的反噬太强了。他的容貌本就已因魔力爆发而毁,如今每逢朔望,脸上长出来的那些恶心的瘤子似的肉球越发让他疼痛难忍,只能再次靠吸食血液来压制。吸了血,反噬加强,进而再去吸血,如此往复,恶性循环。

邪王的灵魂和修为锁在这样一具壳子里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甚至连遇上了身强力壮的普通人都对付不了,只能逃命。扶昭久违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助”和“绝望”。

也就是在这样的无助和绝望中,扶昭遇到了青瑶宗三人。

如今想起来,类似的相遇距今已经有一千多年了。

那时候他十五岁,刚落到大火部落少城主的手里,被对方套上了项圈,作为“犬奴”带往江南游玩。路过云梦之时,他试图逃跑却未遂,被大火部落的人打得只剩下了半条命。

然后他遇上了正巧来云梦辛夷谷取灵药的白柔桑和曲泠然。

白柔桑当时十六岁,穿着世间最好最贵的粉色琉璃锦,鸦羽似的云髻上戴了两朵海棠花状的步摇。白玉皎洁,衬得她一张芙蓉面极为润妍灵动。眸中神采犹如山间仙鹿,写满了澄净和无辜。

生来就在污泥里挣扎的扶昭在那一瞬间以为见到了降世的仙女。

之后白柔桑和曲泠然从大火部落少城主的手中救下了他。

用一袋灵石,两株仙草,就换走了他这个“犬奴”的命。

扶昭也是在那个时候才第一次清楚地知道,原来自己的命竟然那么低贱,贱到只值一袋灵石和两株仙草。

甚至都不如白柔桑脚上的一双鞋来得值钱。

他跟眼前这个自小被师门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仙女”生来就有云泥之别吧,对方站在云端,便能毫不吝惜地向处在尘泥里的他施舍着多余的善良,然后同他说,那不过是举手之劳。

举手之劳,呵……

只可惜,他生来就是邪物啊,十几年来只知道弱肉强食,难道他们还期望他懂感恩吗?

加之这个青瑶宗来的小仙女大概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分毫不了解世间险恶,以为相由心生,看到了他姣好的容貌便当他的内心定然也同样美好良善,轻易地就被他欺骗过去了。

于是扶昭跟着白柔桑回了青瑶宗,立誓要让自己变强。

他也是在那之后才可笑地发现,所谓的修仙正道,聚集的不过都是一群人面兽心的家伙罢了。

青瑶宗跟大火部落,跟刈影门,跟这些年来试图抓他的那些名门正派都没有什么区别。他们明面上是救他于水火的善人,背地里也不过是想要利用他“邪魔”的身份在修真界中博美名的伪君子。

所以他们时常对他恶语相向,假借训练之名打得他站不起身,甚至明知他满身邪气,却带他去辛夷谷的药池里洗髓,看他痛苦地挣扎,以折磨他为乐。

至于白柔桑,也只不过是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货而已。

她以为挂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说着那些“师兄们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违心话,就真的能够哄他当真,能哄他喝下她端来的毒药?她以为凭这样,就能将他永远锁在青瑶宗内,成为一只任他们欺凌践踏,供他们树威望的牲畜了?

扶昭什么都明白,只是为了青瑶宗的功法秘术,为了那些被锁在禁地密室里、被视为歪门邪道的禁术,他才同他们虚与委蛇,假装什么都没看出来而已。

而等到他终于能够说出内心真正想法之时,留给青瑶宗的,便是一场灭门的屠戮。

那是他正式踏上他该走的那条路的标志,也是他成为“邪王”的这一千年的开端。

年少时在青瑶宗里度过的那些年,后来的扶昭其实很少想起。

他忙着开疆拓土,灭了刈影门,将西南那大片群山化成焦土,进而建起永夜城,将这修真界占去半壁江山,让“邪王”的名号在整个修真界令人闻风丧胆。他的手上沾了那些名门正派太多的血了,又哪里还分得清哪些是哪些?

甚至于今天乍然见到白柔桑与宋誉、曲泠然,扶昭一时间也并没有认出他们是谁。

连宋誉自报家门说的“青瑶宗”三个字,蒙了一千多年的尘埃,扶昭也几乎没有一点印象了。

可大概那终究是他这堪称辉煌的一生的起点吧,所以扶昭还是认出了他们,记起了在青瑶宗里度过的不愉快的那五年。

记起他以前杀死过他们一次。

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

既然是重生,那这一回白柔桑为何没有救下十五岁的他,反倒过去了两年他们才相遇?

以及此刻被白柔桑的剑气压制在地上无法动弹的扶昭仰面看着对方冷淡的神情,也想着:这一次,她还会如上一世一般救下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邪王感慨:那可真是光辉灿烂的一生啊!

其他人:生灵涂炭的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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