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簌簌，掠起一片秋凉。
麒麟崖下的山洞里回荡着圣人冷冽威严的责问。
云霄，你可知罪？
从麒麟崖出来之后，她就一直在认罪，一直在受罚。
云霄低着头，以一种近乎于无畏的态度轻声作答，“我犯了大错，圣人罚我吧。”
却是连二师伯也不喊了。
她知道元始吃软不吃硬，对自己有些许不同。若是态度好一点，或许责罚会减轻，可离开紫霄宫前最后看通天的一眼画面，怆然萦绕于心，久久不能释怀。说出的话也难以动听。
“你让本尊罚你？”
天尊低沉威严的声音猛然迫近，带着一丝恼怒和嘲弄，无比冷厉。
“罚你，你受得起吗？”
过于沉重的圣威压得她喘不过气。
无需回答，她已知自己受不起。
玉清圣人是多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啊！
她的妹妹对他言语不敬，直接被收入宝盒化成血水，魂魄上了封神榜。她不过用灵视多看他一眼，随即被圣人的法相天地重创神识。
这次她捅了他一刀，那责罚她怎么受的起呢？
受不起就受不起吧，反正她是不会后悔的。只会遗憾伤不得他分毫。
云霄叩头于地面，好像已经放弃了挣扎。只道，“弟子尽力而为。”
轰隆隆——
晴空惊起一声霹雳，仿若元始天尊惊怒的心情。
此处乃昆仑玉京山道场，圣人一言一行皆合天地，只是圣人惯常平和淡然，心中不起波澜，故而无有妨碍。
但从这声雷鸣，可想而知他的心情有多么糟糕。
“好个尽力而为！”
他的声音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明明是初秋，云霄匐在地上，却感到寒意彻骨，连知觉都一点点远去了。
“那本尊就成全你——”
“你”的音刚要落下，虚空中却响起一道鱼儿越出水面的声音。
那声音有一种奇妙的韵律，平淡，祥和，自然，近乎于道。云霄即是不曾抬头，只是听到这个声音，脑海中也浮现出黑白双鱼旋转的形态。
太极双鱼？是大师伯吗？他竟然在这种时候找了元始？
云霄听到元始冷冷道，“你在此反省。”
下一刻，暴怒的风雷戛然而止，好像火场得遇甘霖，所有的压迫感都突兀地消散了。
云霄缓慢的抬起头，把灵视铺开，自空无一人的崖底洞穴里，望向了洞外的红枫。
风和景明，早秋的阳光照得枫色极为秾丽，金红的，在风中犹如点点焰光在跳跃闪烁。
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麒麟崖下。
这一次，等待她的再度遗忘般的幽禁，还是圣人的雷霆之怒呢？
云霄坐在地上怔怔出神，直到九色鹿稚嫩的叫声将她惊醒。
“呦呦呦～”
“云霄师妹，多日不见，可还记得贫道吗？”
片刻前，玉虚宫中。
元始一步踏出虚空，步入三清殿内即看到等候他多时的老子。
“回来了。”老子端坐云床，在元始出现的瞬间睁开眼。
元始微微颔首，“大兄怎么来了？”
老子沉声道，“你去了紫霄宫看通天，贫道自然要来看看。”
元始坐在另一侧的蒲团上，挥手放出一套茶具，轻描淡化，“带通天的徒弟去看看他罢了。”
老子，“看到他对你起杀念？”
三清具服了陨圣丹，一人起杀心，三人都感到疼痛。元始在紫霄宫中有感，老子在洪荒亦有感。来到玉虚宫发现元始不在，自然猜到他是去紫霄宫刺激通天了。
元始不以为然，给自己跟老子倒了杯茶。
“通天是什么性子，大兄也当清楚。”
热雾腾起，与殿内袅袅的香烟融合。老子饮了杯茶水，叹息一声。
“通天虽桀骜，但心软重情。当年他护徒心切，处置方式是急躁了些。但经过了万仙阵，还不够？你生性冷淡，并非多事之人。封神大劫已了，你何必再去激他？”
“封神大劫？”元始轻嗤，眼底晦暗无边。
三光神水质地清透，带着淡淡的清甜。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他冷冷问，“兄长以为，我当真在乎那所谓的气运道统么？”
元始说着，忽然眉峰微蹙，“玄都既然跟来了，怎也不来拜见一下二师伯？跑去麒麟崖做甚？”
老子顿了顿，“小辈间早年有些私交，贫道也不好干预。”
“大兄说过，上次是最后一次。”元始有些不悦。
“只是几句话罢了，玄都有分寸。”
“知道分寸就好。”
“通天弟子虽多，但真正偏爱的也只有几个。”
老子斟酌着语句，叹道，“你多少还是顾念些……”
他状若平淡的打断老子，“兄长，我要的并不多。”
两圣对视，白衣圣人眼底晦暗无边，某些意志不容置喙。
老子蓦然失语。
两个弟弟里他一直觉得元始与他更像，一心向道，对万事漠不关心，如今才发现这个弟弟淡漠的表皮下，深藏着偏执。
闭了闭眼，老子不再劝说。
他知道，自己是无法再约束这个弟弟了。
***
尔时，麒麟崖下。
玄都从九色鹿背上下来，正对上云霄抬头望过来的无神的眼。
青年温和的笑意淡了淡，“师妹的眼睛？”
云霄抬手抚眼，不答，只问，
“玄都师兄怎么到麒麟崖来了？”
“正好今日随老师到玉虚宫，就顺道来看看师妹。”
玄都竟也不再问了，微笑着道，
“听闻师妹前些日子大闹了天庭的封神台？”
“也不算闹，只是起了点争执罢了。”
玄都，“闹也无妨，现下全天庭都知道云霄师妹深得玉清圣人看重，待封神台截教弟子也比以往客气几分。”
云霄闻言心下一松，拱手行了个道揖。
“多谢师兄告知。”
玄都摇了摇头，“师妹无需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可惜那时我在兜率宫炼丹，未能得见。”
他的言语间好似带着些惋惜，道，
“原想问问师妹服用那化灵丹的效果如何的，如今看你目不能视，倒是不忍心了。”
化灵丹……
想到那会化去千年修为的丹药，云霄方才对玄都升起的些许好感顿时又成为防备。
然玄都话锋一转，又说，
“不过师妹得二师伯看重，用不用那化灵丹，却也无妨。”
他句句不离元始。但语气太过平淡，说不清是在嘲讽她投靠元始天尊，是个截教叛徒。还是遗憾她被元始看重，用不上他精心准备的丹药。
云霄静默了片刻，轻声道，“化灵丹在我这里，兴许过不久便会用到。届时一定告知师兄效果如何。”
“哦？怎么说？”
她摇摇头，好似无奈，“师兄看我身在此囚笼中，还不明白吗？”
玄都哑然失笑，“师妹未免太小看自己了。”
什么意思？他好像知道什么？
“贫道该走了。”
话不说尽，玄都摸摸九色鹿的角，转身离去。唯有温润的男声飘散在风中。
“师妹若真的打定主意留在昆仑，就多笑一笑吧——”
“……笑？”
她想要再问，那青年道人的身形却已然消失不见。
这个人教大师兄好生怪异。特意走一趟就是为了跟她说这些？
给玄都引路的九色鹿因为再度被拦在了禁制外，叫个不停声，很不高兴地蹦蹦跳跳。
引来神出鬼没的红顶仙鹤一起闹了一会儿，又在枫树下睡着了。
看着无忧无虑的九色鹿，云霄怨愤不平的心绪，又缓缓沉静下来。
截教败局已定，她早就知晓师尊被囚。不过听闻跟亲眼所见还是有极大的差别。且通天对元始极度反感的态度也影响了她。才让她一时失了分寸。
要如何对待元始，还需好好思量。若能领着亲人求生，谁会求死呢？
思量中，半日时间匆匆过去。
残阳如血，一片半红的枫叶飘飘落在云霄膝头。
她垂眸看了半晌，手指缓缓搭在膝头，虚触那单薄脆弱的叶片，好像能触摸到一丝秋日夕阳带来的暖意。
忽然有一阵怪风吹来，她指下虚点的枫叶被风窃走，飘飘悠悠飞出了禁制。
云霄的视觉追随而去，却发现满眼金秋的世界里不知何时多了一缕如净白的色彩。白衣金冠，静静伫立在枫树下，如月华清冷。
她瞳孔微缩，却见白衣圣尊抬手，指尖夹住那片从她手下飘走的落叶，似她方才那般垂眸看着，轻轻捻了捻。
枫叶半红，形如手掌，愈发衬得圣人指骨玉白。
忽起的风静止了，云霄不敢挪开视线，像发怔一样，用那双看上去雾蒙蒙毫无神采的眼直直望着那个方向。
在未做遮眼展开的灵视世界探寻，她没能觅得一丝那不可描述的恐怖存在。
他脚下的九色鹿也趴着睡得正香，对身边多了个恐怖的存在毫无所觉。
想是圣人有意收敛气息，跟草木灵气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她恢复了视觉，必然也是不能发现他的存在的。
视觉……
云霄意识到自己盯着元始方向看的举动有多么错误。
如玉骨雕琢的手掌合拢，再松开，那片半红枫叶在他手中成碎片，簌簌落下。
圣人抬眸看向她，眼底深沉，暗不见底。
一瞬间，云霄只觉得浑身发凉。好像被碾碎的不是枫叶，而是她一样。
此时方才发现，她真正目不能视，看不见元始时有多么轻松。
夕阳余晖的艳色渐暗，投落个孤傲的影子，曲曲折折没入树影斑驳陆离的黑暗中。
置身于圣人注视中，云霄不敢妄动。
看他也是错，不看他似乎也是错。
神思急转，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也打破这种不得不与元始对视的僵局，云霄轻声唤九色鹿。
“九凝？九凝？”
九色鹿翻了个身，眼睛睁了睁，像是要转醒。
却不防那圣人低头瞥它一眼，手指动了动，它便又继续昏睡去。
云霄，“……”
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喊它。却觉灵视之中，一团与九色鹿相似的鹿形九色灵光站起身，蹦蹦跳跳地向她迈进两步，到禁制前站定。
“呦呦～”
灵视中的九色灵光发出稚嫩的叫声。
而入目所见，真正的九色鹿依旧在原地睡得死死的，白衣圣人却携一团模糊的九色灵光，悠然向她走来。
他怎么也过来了！
“我有些渴了。”
云霄暗道失策，定了定神，露出一个笑，低眉看那团虚假的灵光。像是往日对九色鹿的温柔，轻哄一般开口，
“九凝，你去帮我找些灵果来可好？”
不是直面元始，眉眼具藏柔情，更有几分她自己潜意识中属于弱势者的娇怯，如诱哄，更似撒娇般的央求。任谁也不忍拒绝。
元始淡淡垂眼。
“呦～”
灵视中九色的灵光答应似的地叫了声，欢快雀跃地跑远。而元始……
他进来了。禁制是他设下，拦得住所有人，也拦不住他。
那袭白袍拢近，夕阳越退越远，未成形的黑暗如涨潮向她淹没过来。
他正看着她，眉峰微蹙，那双极幽暗的黑眸，但因映入她的身影而染上一点生动的色彩。
白日的温暖，黑夜的冷寂，于此时阴阳交际，纷杂混乱。
他为何不显出身形？他想要做什么？堂堂玉清圣人，何必要隐藏身形，躲躲藏藏地来看她？
云霄盘膝坐在蒲团上，微微垂眸，似不经意地任由青丝遮住半面脸颊。
白色的衣角在狭窄山洞里走了一圈，转身朝向某一侧。
没有云霄过去那种面对圣人无时无刻的被注视被压迫感，如果不是眼睛看到，他就像不存在一样，半点气息也无。
须臾，那团九色的灵光从元始看的方向跑回来，像一只真正的鹿那样停在禁制前。嘴里还衔着一颗黄澄澄的灵果。
月色被遮挡高高的玉京山遮挡，崖底的山洞里格外昏暗。
“呦呦～”
虚幻的九色鹿停伫禁制前，衔着枝条，把那黄澄澄的灵果递进来。
云霄努力忽略元始的存在，缓步走过去，接过了灵果。
灵视中只见得小团普通的草木灵气，跟外面的仙草相当，而肉眼却能看到那果子形似珠蕊，上有“黄中”二字。
她讶然。
这莫非是先天灵根黄中李？
云霄曾经听大师兄多宝道人提起过。
说元始天尊有一株先天灵根，名为黄中李。其花形似莲，果似珠蕊，花果之上皆有“黄中”二字。
黄中李同一棵树分别结上下两品果子。
下品果每次只结十颗。万年开花，万年结果，万年成熟。澄黄色，凡人吃一颗能够直接成为真仙。
上品黄中李，一会元开花，一会元结果，一会元成熟。约莫三十八万年才得三颗。颜色黄中带紫。人吃了可以直接成就太乙金仙。据说老子的九转金丹中就有一味原料是黄中李。
那黄中李生长于混沌灵气中，天尊很是看重，等闲人不能靠近。
三清未分家时，几个先入门的截教弟子曾经组团去偷，结果被元始天尊发现，打了出来。最后只有一个人没被责罚，还吃到了一颗下品果。
小妹妹碧霄嘴馋，追着问大师兄是谁那么走运，但多宝只是笑笑，不作回答。
故事里的黄中李此刻就在云霄手中。她只当不知。
戏要演到底。真也好，假也罢。他给了，她就必须吃。难道一个天道圣人还能拐着弯来害她？
云霄还是错估了元始。
黄中李碰到嘴唇，便化成清凉的流泉入喉，返上来浓郁至极的甜香，熏得她神思恍惚，像喝醉了酒，灵视世界都变得模模糊糊，混沌不清了。
她的脸颊泛起酡红，晃了晃脑袋，手臂支撑不住躯体，软软地卧倒于地面。
那甜香还在流窜，醺醺然逐渐变成一团熔炼的火在她腹中燃烧，再引燃四肢百骸。
热……
不疼，只是热，热得难受。
那种香香甜甜的热意满胀，好像吃撑了，喝醉了，醉意却寻不得倾泻之门。
这是惩罚吗？
他要罚她轻而易举，何必这般麻烦？
灵视世界彻底陷入光彩距离的模糊。云霄仰头看向跟她同处山洞的元始。
白衣的圣人在距离她不到三步的地方，居高临下，就那么冷眼看着她，任由她像褪皮的蛇一样挣扎反侧。
好热，好热。她度秒如年。
不知过了几百个年，当云霄的视觉都变得模糊起来之时，她嗅到了雪松清冽的气息。
凉意碰到她的头顶，妥帖极了。
云霄无神的眼里映入圣人白衣金冠的影，莲花冠有了重影，那对瑞凤眼半睁半敛，漠然的目光如一道冰泉，让她恢复了几分神智。
元始天尊，他终于现身了……
正经的思维跟本能并存。
在云霄努力思索元始现身的用意之时，她从未觉得，他的手，那冰凉的温度原来是那么舒服。中和了沸腾的热意。想要贴近，想要靠拢。
她握住他的手，红唇嗫喏，神态迷离地唤他，
“……二师伯？”
元始天尊淡淡“嗯”了声，威严的嗓音透出一股子冷漠和质问的意味。
“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的鹿盗取本尊的黄中李？”
盗取黄中李？
“我，我没有……”
云霄反驳，迷乱的意识霎时恢复了清醒。
“没有？”
圣人慧眼垂光，语声低沉，
“你可知先天灵根黄中李乃金中火，非一般灵果能比。服用需有特定的方式，否则五行失调，便要受三日温火煎熬之苦。若你没有吃，为何会受此苦楚？”
云霄哑然。
没错，她的确吃了黄中李，但那果子分明是他千方百计，通过幻化出的九色鹿亲自送到她手里的！
她本该看不到这一切，但因通天的用心良苦，她看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师尊想让她看到的？
“我，可我不知……”
他步步紧逼，“本尊令你在此反省，你心中不服，所以让九色鹿去偷本尊的灵果，是不是？”
“我没有！”云霄气得发抖，却不能说出自己早已恢复了视力，把一切真相看得清楚。
他竟冤枉她？堂堂圣人，竟拿这种事来诬赖她？
可恨，可耻，可笑！
她多想揭露他的无耻污蔑，可是那被文火慢煎的感觉太难受了，云霄的眼角不自觉沁出泪水。
身体本能的想要贴近那股清凉，低吟着，抓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不由自主。
她眼眶湿润，半哭不哭的轻泣，“我好难受……”
元始任由她抓着，语气却带着一丝不耐，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指使，但终归是你吃了本尊的黄中李。本尊不动手罚你已是仁慈，凭什么还要救你？”
谁要他救？不，分明是他设计她如此。
高高在上的元始天尊，她的二师伯，玉清圣人，他设计一场如此可笑的行为到底是想要得到什么？
玉清圣人挑起云霄的脸，如玉的指腹掐着她的下颚轻轻摩挲，凉意渗透入肤表。
一瞬间，云霄看到他眼中的自己。
脸颊潮红，青丝濡湿，在地上滚得凌乱的衣衫露出半个白皙的肩膀，雾蒙蒙的眼沁着水汽。
那是她吗？他眼里的是她吗？
理性与本能抗争。云霄下意识想要躲避他眼中陌生的自己，但掐着她脸颊的手指力度加重了，不让她动弹。
元始嗓音低哑，压迫沉沉。
“求我，本尊便救你。”
圣人漆黑如拂晓的眼里藏着一团火，压抑着深不见底的深沉。许是认为她目不能视，那抹似乎要将她吞噬的暗色赤/裸/裸，毫不遮掩。
看待猎物一样侵略性十足的目光……
恍然间，一个模糊的、惊世骇俗的念头出现在云霄脑海中。
或许，眼前这位玉清圣人，元始天尊，这覆灭了她截教道统，高高在上的阐教教主真正想要的——
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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