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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供认(1 / 1)

眼下正是巳时,皇帝上完早朝,又接见完朝臣,正是吃点心散步休息的时候。他屏退宫人,在麒麟宫丹陛上接待了斑衣公主。

太阳将丹陛烤的滚烫,皇帝扶着公主龇牙咧嘴坐下。

两个人像小时候一样并膝长谈。

“阿缨,谢谢你,亏得你机灵勇敢,替母后挡了一记,否则,我就是白家的罪人,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别这么说,当时你离得远,若你离娘娘近,你也会和我一样的。”

白无逸拧过头看着裴缨一双清澈的眼眸,忽儿低下了头,他不敢说自己到底会不会。

太后齐萱是扶持白无逸登上皇位的人,是年幼的皇帝身边第一位谋士。在他初登大宝的那些年,齐太后不仅是皇帝的主心骨,更是整个朝堂的掌舵人。她倚仗世家,拉拢辅臣,八年来如一日殚精竭虑,才没叫大靖这艘风雨中的危船在他白无逸手上散了架。

可随着皇帝长大,两宫政见不合,皇帝逐渐挣脱太后的霸权管束,并鲸吞蚕食她手中的权利,齐太后心气极高,自然心有不虞,不肯退让。

他们即为母子,又是政敌,关系危如累卵。仁安殿的刺杀,闹不好,就是两宫关系一落千丈,势同水火的开始。

白无逸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裴缨瞧着他眼下两抹青痕,该是连日都没休憩好的缘故,不由拍了拍他的背脊。

皇帝的背脊清瘦如竹,绷得很紧。“实不相瞒,阿缨,这几天我天天做噩梦,梦见承元十二年那一幕,又要重现眼前。”

那是一个太多人死去的一天……裴缨虽无印象,可她也不愿意提及,便换了个话茬。

“陛下,行刺的贼人底细查得怎么样了?”

“刑部已经汇同大理寺审理清楚,不过阿缨不用知道,一伙反贼罢了,起不了什么势,你不用多操心。”

裴缨想起裴显说的“北方靖南军”的话,很怀疑皇帝其实已经知晓他们的底细,只是碍于自己,才没有说出靖南军三个字。

“老爷儿晒得我发晕,我想回去了。”

“也好,天色快正午了,你也不要在外头多待,回去多躺躺才是。”

白无逸亲自将裴缨扶了起来,又亲自扶着公主上肩舆。

从麒麟宫出来,公主下肩舆登马车,没有回一水斋。喜子已经被暗中解决,她对新来的车马供奉道:“转道去刑部衙署。”

裴缨去了刑部,赵岩经打里头迎出来,未及她开口,先言道:“公主可是来问仁安殿谋逆行刺一案的?”

“非也,我是来提人的。”

她来刑部提李连星,是不言而喻的行径。赵岩经擦了一把汗,嗫喏:“殿下……李连星伙同顺发戏班谋逆,已经供认不讳。刑部已汇同大理寺将此案审理定论,斩监候——”

公主眸光微凝。

“三日之后朱雀大街街市口问斩!”

裴缨只觉得头上老爷儿不光照得她头晕眼花,耳朵也不灵光,不然为什么这话一直围绕在耳边嗡嗡不散。

“殿下!”韩延赶上来,关切道。

我没事,裴缨摆了摆手,拧身看向赵岩经:“拿卷宗来!”

“卷宗除陛下和太后娘娘以外,请恕微臣不能将它示与任何人!”

“那你就站在这儿,捡能说的告诉我,总可以告诉我主谋是谁罢?她的来路罢?”

“唔,这个……倒是可以。”赵岩经想了想,恭敬回道:“本案谋逆的一伙贼人属于顺发戏班——这个戏班是活跃在京畿平州、德州附近的一股叛军,首领叫陈明,今年三十有六,平州人士;同伙还有二十三人,其中以胡顺发的姘头芸娘为主,已经不知去向,惊云骑正在大肆搜捕。

对于整起谋逆,舞女周婉莹供认自己是主使。

她交代自己的父亲是南方一股派军头子的女儿,天瑞八年被剿匪的靳啸天杀死。父亲死后,她一直心怀不忿,尤其对对剿匪持强硬态度的太后齐氏怀恨在心!

她在一次市井表演中结识了同样有着灭族之恨的李连星,二人一拍即合,她借着李连星梨园供奉的身份,入选淑妃千秋宴贺寿献舞,借机行刺太后。”

赵岩经说完,抬眼觑着斑衣公主。

公主眉头紧锁,两根手指不自觉搓着。

“她跟李连星一拍即合?合什么?李连星在宫中这么多年,在多少贵主前唱过戏跳过舞?他要想谋逆,非要等在满殿都是飞鸢骑的淑妃千秋宴上嚒?赵岩经,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

“这……殿下,他有作案动机,况且未曾刑讯,李连星就供认不讳了——”

裴缨涩然,那是他这么多年都活死人一样活着,给他个籍口,他自然心甘情愿赴死。

“好你个赵岩经,你才当了几年刑名,就把‘清明慎重,明正典刑’忘到脑后了?供认不讳就可以不查清明白嚒?呵呵,事发前一天连星和我就一起设计让喜子露出马脚,当天我还和连星一起献舞,你们怀疑他谋逆,怎么不怀疑我也是从犯之一?”

赵岩经为难地抬头,又尴尬笑笑。

裴缨顿悟,原来也是暗中查过的了。

她冷嗤一声。“我要见他。”

“殿下,这不合规矩,况且即便我能让您见他,他也未必会要见您。”

裴缨抿了抿唇。

韩延挺身越前一步,“赵大人,还请带路!”

赵岩经又擦了擦额上的汗,陛下只交代不叫公主接触本案卷宗,没吩咐不叫她接触犯人罢?

“请随微臣来。”

哪怕是在明湖司,裴缨都不喜欢监牢。她每次提审,宁可命犯人收拾干净带上明堂,也不会亲自下到监狱里走一趟。

这还是她头一回走进牢房。刑部斩监候的牢房是一排密不透风的小房子,罪犯们被安置在兽笼一样的隔间里,由侍卫把守。赵岩经走近一处隔间,冲门里说了一句话。

裴缨站在门外,清清楚楚听见连星沙哑的嗓音,说“不见”。

心上咚的一沉,早已料到是这两个字。使了个眼色给赵岩经,赵岩经退下来,她拾阶而上,站在隔间外。

“是我。”

“……”

“我只要你一句话,七月初十仁安殿谋逆一事,有你的参与嚒?”

“……”

“好,我知道了。我会救你出去的,你放心——”

“…阿缨……咳……你……回去罢!”李连星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裴缨几乎听不真切,她更靠近门边一步,却不想好像惹得里头的人痛苦地嘶吼:“回去!阿缨,你再近一步,我立刻——就死!”

裴缨闭了闭眼,退后一步,一步,一步。

“你好好活着,千万别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斑衣公主挥袖离去,大步流星,好似浑身伤痛早已痊愈。

韩延和赵岩经赶上来,叫她殿下,都赶不及她的步伐,偷偷瞥一眼公主面容,眼眶发红,分明是有泪。

回一水斋的马车上,裴缨脑子开锅粥似的翻滚:连星为什么要供认不讳呢?

是有人逼他?

可他在这个世上,早已父母俱丧家园尽毁,孑然一身,还有什么筹码能够逼迫他呢?

还是果真他参与行刺太后娘娘?但在谢家被灭族的那一年,仇恨最浓的那一年,他都没有行动,如何将近十年过去,他要在此刻报仇呢?

还是有人要让他死……他毕竟是谢壑春的幼子,为了彻底将谢氏一族湮灭,有人陷害他?

还是他单纯的,自己想找个籍口解脱?

几股愁绪扰的裴缨头痛欲裂,贞嬷嬷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以为她是病情加重,赶紧派人又去宫里请太医过来。

裴缨躺在榻上,满脑子都是这些纷杂思绪。忽然,她想起了裴显,便翻身往榻下暗格里一摸,翻出那个药包,药包纸上写了一个地址。

没有了连星,她身边几乎没有算得上信得过能用的人,那托付哥哥呢?不,不行,哥哥冒险来到京师,已经不易,不能让他卷进这个要命的案子里!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人选——以他的实力,应该很快能脱身,不会被拖累罢?

思及此,她爬起身,来到窗外,清了清嗓子,用不大的声音道:“小神公?大巫祝?”

没动静?

遂大喝:“小神公——大——巫——祝!”

一水斋满宫眼睛闻风而动,都懵了——怎么回事,公主叫谁?

等再附耳细听时,却已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公主唤我,是有何事?”

白袍巫祝手里捏着个樱桃煎饼,有些懵懂诧异地问道。

刑部斩监候牢房。

谢连星靠在墙上,盛夏酷暑,此间仍然沁凉如许,也不知有多少冤魂枯骨在此攒聚。

大约是已经板上钉钉要死的重刑犯,斩监候牢房外头戍卫森严,里头隔间里倒没那些值班看守,狱卒也不过就是一日送来两餐饭,等着他们上刑场罢了。

“我没有大憾了,我可以答应你。”谢连星忽然开口。

三个隔间外,周婉莹正也同他一样,头靠着墙壁,眼睛努力向上看着——只可惜,她眼睛处一片血污,眼眶塌陷,明亮的眸子早已不见。

她似乎还不适应失明的生活,循着声音的方向拧转过头。“谢连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你不恨嚒?”

谢连星垂眸,恨呐,可他似乎又没有那么浓烈的恨,足够抵抗时光的湮灭。

“我父亲是谢壑春。”

“失敬失敬,当世第一巨贪!听说齐萱抄你们家的时候,光是拉黄金的车,就有三十多辆!是真的嚒?”

“……”

“看来是了!”周婉莹乐淘淘说道。

谢连星再一次对这个女孩刮目相看。“你才是真的有意思,同你比起来,我是不是有些自怨自艾?”

“可不是!对了,听说你们谢家还有一笔财宝至今下落不明,都说这也是齐萱为什么独独留下你活命的原因——反正你要死了,告诉我,那笔财宝在哪儿?”

“我告诉你有用嚒?咱们三日之后,还不是要一道上路?”谢连星嗤笑,又喃喃道:“什么劳什子财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早该和他们一起死在八年前……那样就好了,我也落得个忠孝两全,总好过当戏子贻人!”

“你的确太过自怨自艾,不过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不能反悔!”

“总归是要死,凌迟和砍头,又有什么区别?我反正是孤家寡人,再无可牵连之人,只是——你确定你的同伴不会出岔子?”

“那就一起死喽。”周婉莹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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