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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4)(1 / 1)

给镜流挑礼物是件棘手的事。

据我长久以来的观察,她的物欲其实很低,平日也没什么消遣,唯一称得上爱好的无非是精进剑术、挑战强敌。甚至作为剑客,却没有收集那些名匠宝剑的习惯,平常只用云骑军的制式剑,无论轻重窄阔,都如臂指使——换句话说,她不挑武器,也无意借利器之便。否则我每年在工造司定几把最新款式,岂非万事大吉?

而对名家剑谱之类的东西,镜流的态度属于“有兴趣,但不多”。她更信任自己在生死间一招一式磨练出来的剑法;养护兵刃的东西不缺,剑穗之类的装饰品我怕她会嫌累赘,至于剑鞘,我倒不介意每年都送——但她也用不着那么多剑鞘啊!后来我就放弃在这方面下功夫了。

来之前景元问我:“阿婵姐姐准备送些什么?”

我说:“食谱。”

准确而言,是我这几十年来外出取材遇到的有趣的食谱,附赠短暂的游记趣事,整理过后装订成册。我想至少她空闲时候拿来读不会无聊。

不过细细讲解这回事,难免有为自己的用心夸耀的嫌疑,怪不好意思的。我回答的简单,而景元对礼物的选择显然也有自己的看法。

“论起罗浮的事物,师父她老人家想必比我见识得多……”

嗯?她、她老人家?

确实,镜流的年纪哪怕在仙舟也可称一句高寿。然而、但是——仙舟人的外表又不会变老!

我蓦然发觉自己竟然听不得这个词,或者说很难接受镜流也会有年华逝去的那天。好似她就该永远强大美丽,如月高悬。

我知道这个心态不太对。

短暂地被这声略带玩笑意味的称呼镇住,我甚至开始反省自己,不经意就错过了景元的后续发言。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敲定道:“咱们去别的星球在罗浮的特产店瞧瞧吧?”

我没有反对。毕竟是景元要买礼物,自然是他的意见为先。何况有个思考方向,总比没头苍蝇乱转要好。

——没多久,我就为我轻忽的态度付出了惨痛代价。

跟着景元踏进那家装饰有些眼熟的特产店大门,我心里刚开始响起警铃,紧接着就毫不意外地看到守在柜台后面喊“欢迎光临”的直立鳄鱼。

他有着长长的吻部,粗壮带着倒刺的尾巴,身负鳞甲,脑袋边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别了朵喇叭花。难道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和蔼可亲?乌溜溜的眼珠一动,整个形象显出几分精明和憨厚并存的矛盾气质。

我猛地停住了。

星空浩淼,宇宙广博,未必所有星球的智慧生物都是人形,我当然不至于被这区区鳄形人吓到——假如他现在脱掉外皮说“哈哈其实我是假的”我才会比较惊讶呢!并且为此喝彩。

可惜,没有。

“嗯?”

在联觉信标的帮助下,这位鳄形人吻部张合,发出地道的仙舟语,还带点罗浮本地的口音:“这位客人,咱们是不是从前搁哪见过?您瞧着挺眼熟的……”

我:“……”

不,不不。我是大众脸……话说我明明还戴着口罩呢!你一条鳄鱼真的分得清普通人的脸么?我就从来没分清过你们谁是谁。

鳄鱼店长小小的眼睛里充满探究和疑惑。我被他看得提心吊胆,抗拒之余,只想扭头就跑。

“您是可可达尔星来的吧。”偏偏景元还接着对方的话谈起天来,没聊两句又回头好奇地问我,“我记得可可达尔和联盟通商多年。我曾在师父家中见过那的矿物收藏,阿婵姐姐也去过那里吗?”

我……我去没去过呢……

“哦!我想起来了。”

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绕开这个话题、最好是换家店时,鳄鱼店长和景元搭了两句茬,忽然一拍脑门转头对我说:“客人您和我们那儿宣传广告里那位姑娘真像啊!我还挺喜欢她的呢。”

……

我沉默了。

两秒钟后,我默默后退,跨过门槛从店内退到门外。在景元不解的询问、鳄鱼店长震惊又委屈的眼神里,虚弱地挤出句“我去旁边看看”,迅速逃到隔壁店铺。

——这是我不知道第多少次惆怅地意识到,我真是从小到大一点长进也没有。每当这种时候,就只想着先跑了再说。

我婉拒隔壁店员的服务,在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里,躲在两排货架之间假装挑选货物,实际做块安静的背景板。面前是那种给学龄前儿童玩的小玩具,精雕细琢的鳄鱼摆件大张着嘴巴露出上下两排牙齿,方便按来按去按着玩,每次随机一颗牙牵动机巧部件让嘴巴合上——简单刺激的小玩具。但怎么又是鳄鱼?

可可达尔星上的主要智慧生物就是鳄形人。那颗星球往前一千多年因为星核肆虐的缘故开始沙土化,如今整颗星球90%的面积都是沙漠。后来星核被别的势力收容,近几百年星球生态渐渐缓过来,才搭上了联盟的路子开始对外贸易。

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因为我确实去过。还去过不止一次……

和镜流一起。

那约摸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我的职业生涯遭遇了一些挫折,不是很顺利——我会选择编导这个行业完全就是出于个人兴趣和表达欲。但入了行我就发现,有时候作为编导的的职业水平可能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深刻觉得,我的社交障碍就是在和幻戏投资商的一次次的交涉、碰壁、为了奇怪的细枝末节纠缠不清来回拉扯、签完合同才发觉对方埋着坑等我跳……等等说出来都心神俱疲的经历里变得越发严重的。

或许有些人会在这种环境里磨练出社交手段吧,但……对不起,是我没有用,反而更加自闭了。

本来学宫结业的时候先生还夸我比刚入学那会儿开朗的呢!虽然极大概率只是为我建立信心说的违心之语吧,但那也是说了。谁知道……唉。

总之,那段时间我正为遇到投资方和演员联手糊弄我、背着我乱改剧本对拍好的幻戏重新加工,而我竟然在幻戏即将上映才发现这事在家里气得挠沙发——别的地方吃点亏我不在意,若非考虑到可持续发展,我甚至可以不要钱乃至自赔身家打工呢!唯独这种事我没法忍受。

我宁愿撕破脸皮,公开以“素光”的身份拒绝承认把这部幻戏归于我的作品——没错,哪怕再憋气,我能做的也就是在网上抒发抒发情绪了……

我不是不明白,做这种事爽过之后多半会受到打压。我抱着可能以后都接不到工作的心理准备,谁知道在我发言后,这件事似乎作为导火索引起了很大反响,马上有新的投资方追逐着热度表示希望可以跟我合作。当然,要尽快。

我:“……”

这还真是我完全没料到的发展。

但我对只会逐利的投资方已经失去信任。这个行业对我这种交际能力为负、脑子也转不明白,别说通过合约漏洞埋坑,撒个谎说不定都会磕巴的人来说太不友好了……

所以在决定合作方之前,我找到了难得处于假期中的镜流。

倒不是说我想借镜流的名头摆平这件事……犯蠢被坑了哪有脸去找她善后嘛。我只庆幸她平时并不关注娱乐新闻,恐怕还不知道有这么一桩。

我是想拍一部以镜流作为主角原型的幻戏。

最主要的理由当然还是我想创作关于她的故事已经很久了,只是先前对自己的执导水平没有那么自信。二来么,以镜流在军中的地位声名,她做原型的幻戏肯定就不是谁想加戏就能随便动手乱改的了。

我思考了很多,就差征得她的同意,而镜流果然也没什么犹豫地答应下来——我一点也不意外。

自打她两次对小女孩的眼泪进行妥协,我就知道她心里多半还是有些纵容我的……呃,是有的吧?

为就近取材,我们结伴跟着罗浮商团的舰队进行了一次短期的星际旅行,总算在可可达尔星附近遇见一批不怕死的星际海盗。当我远远隔着舷窗,见她执掌锋刃,以那被誉为“无罅飞光”的冷酷剑光精准收割恶徒的性命,凛然踏过满地鲜血,遥遥抬眼向我这边望过来时……我的呼吸仿佛也被她的目光冻结,心里却燃起某种难以熄灭的火焰。

那一瞬间我知道,完成的作品绝对会比预想中更好。

不如说如果有这样辉光熠熠的原石在我手里都不能发挥好,那我干脆退出业界不要干这行好了。

我的预感没错。

这部幻戏的热度甚至大大超过了我的预料。虽然我认为女主角并没有展现出镜流本人全部的风采,但就幻戏而言,它无疑是大获成功了。

我倾注了全心全意的故事、角色打动了观众。只要看到她,无论谁都没办法否认她的动人之处——我纯粹地为这点感到无法言喻的满足。

我决定再请镜流出去旅行,这回就不必关心别的,单纯放松,既是感谢也是庆祝,还可以暂时避开那些最近总是找上门来的合作方——就去可可达尔吧!那里和联盟常年通商,近几年开始发展旅游业。上回我灵感爆发,只顾着把自己关在地下旅店里写剧本,而镜流为看着我别作息颠倒或者把自己饿死,好像也没怎么出去看过,索性这回都补上。

我俩再次降落可可达尔星,当地正巧在办庆典。

沙漠虽然荒芜,眺望远处风景时却有种天地广阔,目之所及都能到达的开阔之意。而且当地有许多别处见不到的事物,旅游业能发展起来倒也不是没道理的。虽然先前说这回不必关心别的,但没过两天,我收集素材的心还是压过了对人群的抵触。

——机会难得嘛。何况现在有镜流陪我呢。

来可可达尔星的第三夜,庆典的气氛来到最热闹的巅峰,黄沙环绕的绿洲小城里点缀着连片的各色矿石小灯,亮起时犹如五彩缤纷的星光。沙漠里的繁星点点与此交相辉映,照耀着彩色旗帜下欢庆的人群。

镜流遇到了云骑军里的熟人,两人走到旁边叙话,我在附近的茶水摊上等她回来。

老板是只没人接话也能径自说个不停的话唠鳄鱼,但胜在对当地的风土人情了解极深,只要不强迫我和他对着聊,哪怕时时不忘见缝插针地推销据说仅在今夜售卖的特调饮品,我也还是愿意听一听的。

“真的不来一杯吗?”

老板边用尖锐的爪子握着杯子调饮料,边卖力推动经济:“你看着那位小姐挺久了,她是你的朋友?既然正赶上今夜,不如试试送她咱们这的晶簇花,这可是古来就有的讲究。咱们可可达尔从前受过女神伊德莉拉的庇佑和赐福,虽然如今神明陨落,但说不定祂的恩泽犹在,能保佑你们长久相伴感情日益深厚呢?许多年前这儿就有个传说……”

这是否有点离谱了。暂且不提可可达尔是否真的受过星神眷顾,我可没听说过妙见天君还管这个的啊?人家的命途明明是对美学的统合……

我怀疑的目光逐渐明显,老板耸耸肩:“无非求个好意头嘛。再喝口我这的特调蜜水,保管你和你朋友之间事半功倍。”

……我总感觉他误会了什么。但来都来了,纪念品当然是要买的。

就当是感谢老板的故事会,在他继续下一轮推销之前,我松口买了他口中的特调饮品。我在这里坐着的这段时间也见别人来买过,怎么看都没看出有什么不凡之处,应该就是打着节日噱头的普通饮料吧?

我将吸管从口罩下方塞进去,玻璃杯里的蜜色饮料晶莹剔透,如一杯被盛起的阳光,尝着微甜,有种独特的醇香,回味悠远。

唔……味道还不错。等等也推荐给镜流试试好了。

我咬着吸管,朝附近卖晶簇花的摊位走过去,不过短短一段路,不知为什么格外难走……

可能是因为人群忽然增殖般变多了?人影晃动,空气也有些发闷。有人撞到我,连声说对不起,我摇摇头想示意无事,眼前却一阵天旋地转。

呃……好晕……

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摸到那边的摊位上的。回过神来,已经抱着东西在付款了。晶簇花外表看着轻盈而剔透,实际还是矿石,捧在怀里有些沉甸甸的坠手。

老板收到我的信用点转账,吻部开开合合要把我夸出朵花来:“虽然没有鳞甲,但小姐的眼睛很像咱们可可达尔的夜空呢!能不能让我为您拍张照,以后用作咱家小店对外的宣传呢?当然当然,我会付钱的。”

啊,这……鳄鱼对人的审美真的可靠吗?我直觉哪里不对,但努力思考未果,转头就看见边上拿相机的小只鳄形人。因为真的太小了,比起老板这样类人的成年人……鳄,看着更像是可爱的小动物。

我迷迷糊糊地对举着镜头的她笑了笑,想想不妥,把口罩摘下来,尽量露出灿烂的笑容,发热的脸颊感受到清爽夜风拂过,顿时松快许多。

“——阿婵。”

忽然听见镜流在背后喊我,我雀跃地回过头去。她看见我的脸,却微微一怔:“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啊。

我可能就是特别、特别想要感谢她的存在——只是包办一次短期的旅行是不够的!远远没有体现出她对我而言的重要意义。就像我曾无数次为那短暂的师徒缘分感到庆幸。

假如没遇见她,我的人生肯定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我顿了顿,不知为何犹豫片刻才继续说,“我好爱你!”

然后就莫名其妙地哭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回想起的都是值得喜悦的事,高涨的心情充斥着我的胸腔,将心脏变成沉沉坠枝的饱满果实——可一旦触碰到它,流出来的却是眼泪。

我的眼前模糊不清,抬头看是清夜的星空,周围也都是星光闪烁,怀里这捧透明的星星尤其美丽。在漫漫星海里,镜流就像是光耀的明月。

我忍不住对她自陈心迹:“你知道吗?第一次见面我就特别喜欢你。我幻想过的所有长大的样子加起来都没有你那么好!我那会儿还偷偷在先生教书时往课本上写你的名字……”

帝弓在上,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可以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从初次见面念叨到最近的事,呜呜咽咽地说:“我真的好爱你,又常常害怕做的不够好让你对我失望……”

周围的所有人都在嬉笑着往这边看,鼓掌吹口哨,发出善意或者取笑的起哄。我虽然脑子越来越理不清楚了,还感觉身体逐渐晃晃悠悠地不太能站得住,潜意识里却始终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呢?我说的都是心里话呀。

镜流伸手扶了我一把,我从善如流地放弃控制身体,把手里的东西塞给她,脸靠着她的手臂费劲思索。

……想不出来。

相反,脑袋越来越沉。

我一直觉得镜流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像是冬日的初雪,霜降时的凛凛剑气,或者也可以是柔美夜色里独自绽放的无瑕昙花。无论是什么,被这股气息环绕的时候,我就只觉得说不出来的心安。

“镜流……”我小声喃喃,最后请求道,“别离开我。”

别像父亲那样离开我。

朦朦胧胧地,似乎有熟悉的声音回应,我没听清,想要加把劲清醒过来。然而努力许久,只听到镜流仿佛在微微叹气说:“……等你明日醒来再说吧。”

好吧……我放心地闭上眼。

第二天,我在旅馆醒来,脑袋疼得像要裂开。

镜流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给我留了消息,神策府有急事传召,不能耽搁,她必须先走一步。

我看着消息发呆,脑海里有关昨天夜里的记忆缓缓复苏,走马灯似的不停转圈——听说有些人喝醉后是不会记得自己发过什么疯的,然而非常遗憾,我不是其中之一。

……

救·命·啊。

我觉得我常年难以痊愈的心理障碍在今天得到了可喜的突破——是真的想杀人。我现在就要冲出去把这个星球上所有长着鳄鱼脑袋的无良商贩抓起来狠狠敲他们的脑壳并且把他们的嘴捆住!!

而等看到刊登在当地新闻和宣传广告上的、我昨夜稀里糊涂同意使用的照片,我就马上换了一种思路——

好想死。

作为仙舟人的无尽形寿是否过于漫长了。我现在就要去宇宙角落找个没人的荒芜星球了此残生……

十分钟后。

我结束把头埋在被子里小声哀嚎打滚并试图闷死自己的行为,含泪坐起来,决定在和社会隔绝之前,先给星际和平公司负责联觉信标的部门写建议信——请实事求是地把可可达尔星的“特调饮品”翻译成“具有吐真效果的高浓度酒精饮料”啊!

真的很坑外星人!!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在星际网络紧急提问:喝醉后不当心向尊敬的老师兼长辈当众告白了怎么办,很慌,很急。

并打码描述了大致情况。

高赞回答:结婚吧,我随份子。

阿婵:……

最后也没得到任何有用的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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