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觉有些不对劲。
据景元说，含英小姐临时有更为紧要的任务接手，暂时腾不出空来跟进这边的监督工作，同时担心随便找人顶班会导致我的“接触性陌生人过敏症”发作缩回房间自闭，因此辗转找上了和我有过良性接触、还算有些交情的景元，拜托他来做一段时间的临时监制——反正重要的活她都做完了，之后没有突发意外，只需偶尔在片场转转，行监督之责。
我听完只有：“……”
谢谢你，含英小姐。但我的社交障碍远远没严重到那种地步……我只是不爱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而已！又不是应激的小动物，会被陌生人吓到缩起来闭门不出，瑟瑟发抖。
唉。含英小姐微妙的贴心暂且不提，让我在意的是景元。
显而易见，只有我这样适合在阴暗处长蘑菇的类型会对阳光开朗、活泼健谈，只要愿意就能迅速和周围打成一片的小男孩适应不良。
景元到片场的第一天，就如水滴汇入河流那样轻而易举地融入剧组当中。我不过略微错眼的功夫，他已经能和见到的每一个人像结交许久的老朋友般熟稔地打招呼；
第二天，他神奇地打入工作人员偷偷拉的私下小群，向我转达他们对工作餐的吐槽……好吧，我承认这得怪我过于迷信网络评价，忘记了实地考察。确实难吃，我也这么觉得。
隔日他因为有事要晚些到，饰演幼年主角的小演员犹犹豫豫地在我附近路过好些次，明显有些怕我，却还是在其他人鼓励的目光里，鼓起勇气跑过来问：“导演，景元哥哥今天不来吗？”
——只不过短短两天，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我可能永远都搞不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
再隔几日，我在午饭后的休息时间瞧见眼熟的打光师和景元一块儿坐在树荫底下。
那是个惯于沉默，面相有些凶的男人，年纪放在仙舟也算长寿的。我们合作过两三次，他的专业能力自然值得认可，但总板着张严肃的脸，活像打出生起就有人欠他五十巡镝。我一直以为他要么同我情况类似，要么是生性不爱给人好脸色看，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能见到他面容舒缓，笑得像是骤然年轻三百岁，手把手教别人编草蚱蜢。
言语很难形容我那会儿微妙而震动的心情——原来你只是缺少一个叩开孤寡老人心门的阳光小男孩吗？
树影轻摇，细碎的阳光落在景元柔顺雪亮的发间。大约是我的视线太明显，他原本正低头摆弄手指，耐心地绕着草叶，忽然转头看过来。
我躲闪不及，看稀奇的目光顿时被抓个正着……这就很尴尬了。我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他却眉目舒展，轻快地笑起来，抬手朝我挥了挥。于是手里的草编工程立刻宣布全功尽弃。
啊……他被灯光师敲头了。但也没见不高兴，回头卖乖地笑笑，便兴致盎然地继续沉浸于手工事业里。
这天的拍摄工作结束后，我不期然在座位旁发现了一只青翠欲滴的新鲜草蚱蜢。
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悄悄放在那的……即使是我也得承认，这孩子受欢迎不是没理由的。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无疑是只要景元不在，就全天没人能突破两米的交流距离，包括饭点都形单影只的导演——也就是本人我了。
好吧，就我个人而言，对这份待遇倒没什么不满意的。不必进行多余的寒暄是一方面，导演必须保证权威才能在混乱的片场控制住场面，但我姑且还有些自知之明……咳，总而言之，虽然做不到大声说话，但我可以保持距离嘛！遇到需要详细讲戏的部分就线上交流，平时指挥则靠语音合成助手，输入文字即同步全场广播，这不比自己扯嗓子喊好使吗？
若非金人叛乱的历史导致仙舟对这方面把控严格，也许我会考虑到螺丝星请个无机生命当助手——最好是不太拟人的那种。相比寻常人类，和他们打交道对我而言轻松多了。至少不必纠结对方是否是有事相求，所以在特地和我打好关系……
对，我说的就是景元。
通过我在空闲时间谨慎的多日观察，我已经充分明白他在社交方面是多有活力的孩子了。假如我俩都是需要充能维持运转的机巧，那么我每和别人多说一句话就会狂掉能量，而他大概是能从社交活动里获取动力的另类永动机——即便考虑到这点，他对我显然也有种特别的关注。
这并非我自作多情……呃，应该不是吧？
我想任谁时常被盯着看，还每天收到以监督剧组为由发过来的“饰演某某的演员竟然能使手指的第一个指节单独弯曲，真是奇妙”这种琐事，都会这么觉得的！
只要不影响拍摄，其实我对他们私下做什么、有什么神奇但没用的特长并不感兴趣……不过这个确实挺有趣，或许可以借类似的身体特征开展意想不到的剧情。先记下来。
难道是因为含英小姐的托付、或者镜流的原因吗？
还以为他对我的探究欲在先前的接触里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呢。我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不知缘由的好奇与亲近，宁愿他是有事相求。当然也怕是我想太多了……那多尴尬啊。
我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就当没察觉到——只要我不主动，就不会创造新的事故！多简单的道理。
然而没过几天，我又一次在打开家门后见到了景元。
除去最初那次，之后他向来是直接到片场与众人会合，并不会特地来找我同行。我想这固然有我在开始拍摄后吃住都就近应付的原因，也是因为他虽然明显表露出关注，却少见地拥有绝大部分在他这个年纪都不存在于脑子里的分寸感，从不会冒然进入令我警觉的范围。因此他忽然上门拜访，实在让我有些讶异。
“午安，阿婵姐姐。没有打扰到你吧？”
景元笑容明朗地打过招呼，面对我沉默的疑惑，解释说：“是道具组的小刘哥哥有些问题拿不准，正好我就在附近，答应过来帮他问问。”
因为最近在转移拍摄场地，我给剧组放了一天假。说实话，主要还是给自己留些独处的时光喘口气，自然没有特意关注过消息往来。假如有人联系不到我，转而找上临时负责监制的他倒也说得过去。
但我拿出玉兆，却发现道具组并没有联络过我。倒是景元十分钟前还特意提前告知我要来拜访，只是我那会儿没看到罢了。
唔……我有点纠结地看他。
其实仔细看，景元的眉眼并非属于温和可亲的那种类型。只是胜在嘴角天然微翘，不笑也似含情。
何况他总是面带明亮的笑容，加上年纪尚小，还没脱去婴儿肥，当他卸下云骑的战甲，不刻意展露气势，日常里属于少年的活泼天性就盖过了武将的锋芒。
擅长交际固然是种令我很是羡慕的天赋……但他平常在剧组自己愿意搭把手就罢了，毕竟担了名头。不会有人看他年纪小又好说话，就想着随便差使他吧？
景元是以机敏善察、料敌先机建立战功的人物。我不觉得该以年纪为由小瞧他。可战场上如鱼得水，不代表生活里不会受委屈……他毕竟是镜流的徒弟呢！还这么年轻。哪怕我俩相性不合，我也不可能不关照他。
隔着半开的门，我又是翻阅玉兆又是半晌踌躇不语，景元始终耐心地等着回复，最终我委婉道：“……你可以不用管这些闲事。”
“嗯？”
他似是没能理解地眨了眨眼，随后微微恍然，金色的眸光如同被笑容点亮：“这也是监制的职责所在，不算闲事。况且我这几日在剧组学到不少有趣的东西，帮些小忙是理所应当的。这么想来，还要多亏含英小姐和阿婵姐姐你，寻常可遇不到这样增长见识的机会。”
是、是吗……听这话说的，我差点都以为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好事了。
但仔细想想，景元其实刚从前线回来，这段时间理应是在放假，否则他自然有云骑的职务在身，哪有那么空闲来兼职幻戏监制？而即使是在假期，他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有空泡在片场里，还有旁的事要处理，日子并不算清闲。
换做是我，好吧，我最初就不可能答应在难得的假期里承担别人的工作。再怎么拜托我都不行，求我也不行……大概。
但我没从说这番话的景元脸上看出任何的勉强来。比起言不由衷的可能性，我只得承认有些人或许是真心享受这样充实的生活。
“你不觉得麻烦就好……”
尊重个人爱好。我小声说，示意他事情已经传达到，想就这样借着有事要忙送客。
“这没什么麻烦的。”
但景元仿佛突然失去对别人意图的敏锐感知，保持和我隔着道门槛的状态，笑了笑说：“在军中待久了，回到罗浮总觉恍如隔世，颇为不真实。像这样多和人打打交道，倒像是重新回到生活中来，感觉好多了。”
我微微一怔。不为别的，只因镜流也说过类似的话。
这或许是经历战场厮杀后没法逃过的心理问题，但……就像按下搜索键后跳出来的关联词条，我难以避免地想起一些往事，忍不住凝视面前的少年。犹如海潮退去后的礁石，这时他内里有别于普通孩子的沉静便浮出水面，然而接触到我的目光，又毫不吝啬地给予友善笑意。
真是奇妙。
镜流与他，这对师徒怎么看都是如此迥然不同，有时我却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某种本质的类同。好比日与月总是高悬天空两端，温暖炽烈与清冷幽静，似乎永远不能相融，可又确实彼此辉映。
通过这种相异又相似的地方，我得以窥见某种我没有的、联结着他们的无形纽带。和那双澄净的金色眼眸对视时，伴随着些微失落感涌现的酸意使我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会有点羡慕的。
只是像景元这样的人，纵然容易惹人嫉慕，却也很难让人不喜欢。至少我不会讨厌他……
哪怕他的热情真的晒到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被阮梅姐姐迷得神魂颠倒，但忍住了，选择给刃酱补专武。
然后硬吃大保底。
75%也歪，这男人真的好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