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机械臂斟满水，将杯子递过来。
晶莹剔透的杯身，在吧台下反射着五彩的光，煞是好看。
水杯到手，黎奂却不喝，他清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刚才异样的情绪，换了副公事公办的面孔。
“这次跟殿下巧遇，实属计划之外，我之所以会追踪海盗，是由于军团机要处收到情报，近期联盟打着谈判的幌子休战，却收买了一帮海盗和雇佣军，潜入帝国边境地区。”
以叶莎对时局的敏感，她立刻听出黎奂的言下之意。
看来黎奂也终于冷静下来了。
面对一个地位崇高的皇室使者，一昧抗拒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叶莎满意地笑笑，接上黎奂的话，“如果海盗的幕后主使是联盟，那他们之后可能还会有其他动作。”
黎奂点点头，问道：“殿下出发以来，中途是否停留过？舰上是否呼叫过补给？”
叶莎也想从黎奂身上获得更多的信息，便直言道：“离开帝都空港以后，枫亭舰一直是沉默状态。”
黎奂接着问，“也没有遇到其他过往舰船？信号和交流也没有吗？”
叶莎想了想，抬手按住太阳穴，通过Starry联系上舰桥。
得到齐世威的答复后，叶莎才回答，“都没有，为了避开来往的星舰，我们有时候还会远离正常航线，大部分时间是在曲速航行中，只有途径特殊路段的时候，才会跳出曲速正常行驶——就比如现在。”
黎奂点点头，“帝都鱼龙混杂，潜伏的间谍数量庞大，怕是帝国情报局都没办法全部掌握。如果殿下的行踪不是中途暴露的，那就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空港出发调度时，您的航向被泄露了，海盗测定了您大致的坐标，但这种数据准确度很低，因为您随时可能进入曲速航行，难以拦截；第二，有人时刻在向外界通报您的位置，无论您航线如何变化，敌人都能在茫茫星际里找到您。”
叶莎冷然接口：“出卖我的人，此刻就在我的星舰上？”
“反应倒是很快。”黎奂挑了挑眉，那不安分的本性又冒了苗头，“不如，和我交换个条件吧，殿下？”
叶莎转动手中的高脚杯，“说说看。”
“殿下这次来前线，身上一定带着许多任务，其中一项，应该跟联盟和谈有关。”黎奂语气变得锋利，“利用这次海盗袭击事件，我可以协助殿下在谈判中掌握先机，如果顺利，也许能正式划定雷柏行省的边界，这样的成果，对您来说也是大功一件。”
叶莎呵了声，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为什么会觉得，我很看重这些事？说不定我只是来前线走走逛逛，顺便见见我的未婚夫，正式履行婚约。”
说笑了，能用终身大事来做交易，您也不是什么期待爱情与婚姻的纯真少女。
黎奂一脸了然之色。
“虽然今天和殿下只是第一次见面，不过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想要我跟您结婚，那不可能，但您如果是为了其他的东西……”他刻意停顿片刻，拉长语调，“我倒是可以稍微帮点忙。”
这是把她看成利欲熏心的政治动物了啊？
叶莎笑意渐深。
黎奂的直觉还算敏锐，不过她想要的并非什么政治资本。
叶莎要的，是他元帅的权柄和远征军团。
她要帝国舰队的回归。
“我这点小心思，果然瞒不了元帅。”叶莎挽起耳边碎发，别在耳后，“那为我取得雷柏行省之后，您想要交换什么呢？”
黎奂开门见山道：“取消婚约。”
“那不可能。”叶莎当即否决，“联姻是陛下颁布的御令，不可能收回，何况全星际都知道我们的基因匹配结果，这可是天定的缘分，您要用什么借口来取消？”
黎奂听到这话，又重新皱起眉，“殿下如果还想好好谈下去，就不要再提什么匹配率，你我都很清楚，就算匹配档案上盖了再多的章，那个数据也不可能是真的。”
叶莎一时觉得奇怪。
整件事的真相，只有她、父皇和经办的皇家科学院知情，黎奂为什么能这么笃定，基因匹配率是假造的？
可叶莎绝不能承认那是假的，不管黎奂信不信这份档案，远征军团和全星际都必须相信，这场联姻在大众眼中，应该是天赐的因缘，而非阴谋与算计。
她需要大众的呼声和关注，那样她才能在前线、在远征军团站稳脚跟。
叶莎再次强调，“匹配率确实是真的，皇家科学院做的检测……”
黎奂打断，“坚持说谎，只会让我觉得殿下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不可信任。”
“那个数据究竟对元帅有什么影响？”叶莎抬起眼，观察黎奂的神情，“难道您有其他心仪之人？这件事破坏了你们之间的感情？”
黎奂忽然把手里的水杯撴到桌面，液体撒出来，有些还泼到他手上。
他甩掉手上的水珠，语气恼怒，“想不想结婚、要不要结婚，那都取决于我的选择，和别人没有关系，和殿下没有关系，跟那个破数字更没有关系。”
既然没有坏人因缘，叶莎也就毫无歉疚了。
她抿了抿唇，调笑道：“我看元帅也不像是那种，会为了数据而放弃自我的人，正好，我同样理解您的心情，既然不会伤害任何人，那不如……我们凑合一下？”
黎奂终于失去耐心，“看来殿下对我的提议没什么兴趣。”
他一把抱过头盔，起身大步往酒吧外走，因为身材高大，双腿修长，几步就已到了门口。
叶莎托着下颌，朝他背影扬声道：“这就谈崩了吗？元帅不想听听我的出价？婚约不能取消，可是结婚仪式，倒也不一定非要举行。”
黎奂脚步停下，回头看了眼叶莎。
叶莎好整以暇，还坐在高脚椅上，漫不经心地说：“元帅刚刚说得没错，我可以借助您的支持，在前线捞取一些……嗯，所谓的好处……那么作为交换，您要是想依仗我的身份做些什么，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皇族可不仅仅空有头衔，我以后还会有封地、眷官以及私军。”
黎奂反问，“那也都是属于殿下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跟元帅是没关系，但跟未婚夫可以有关系，只要我点头，封地都可以是你的。”叶莎微笑着说，“我已向父皇请求过，这次谈判过后，整个雷柏行省都会属于我。”
黎奂一顿，眸光闪动，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雷柏星是边境侯的地盘。”
“马上就不是了，我会让他收包袱滚蛋。”叶莎接上他的话，“但是让边境侯滚了以后呢？这片广阔的封地需要人手来治理，到时候我孤立无援，只能期望亲爱的未婚夫伸出援手，就是不知道，您愿意体贴一下无助的未婚妻吗？”
她朝黎奂眨了眨眼，剩下的深意，尽在不言中。
雷柏行省刚好处于北宸帝国、五域联盟和商都星会的三方交界，帝国与联盟交战多年，战线已深入联盟的七号郡，目前主战场就在七号郡附近的争议星域。
而雷柏星作为边境雷柏行省的首府，既是战略要地，也是前线最重要的后勤基地。
边境侯的驻地就在雷柏星，他手握边境军，明面上是支援远征军团，实际是向旻帝传达前线的一举一动，对黎奂既是监督，也是牵制。
就叶莎所知，在这个时期，边境侯一直用后勤物资当做借口，给黎奂制造了无数麻烦，甚至还抢夺财政拨款和新兵分派。
黎奂当然也不是肯吃亏的主儿，边境侯家的商会船队，常常遭遇海盗掠劫和联盟偷袭，让边境侯傅申损失不少。
新仇旧恨日积月累，导致黎奂和边境侯关系极差，两个人都恨不得一枪嘣了对方，军部每次远程会议，基本都以双方阵营没完没了的对骂告终。
叶莎开出了极好的价码，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能干掉最讨厌的眼中钉，只要黎奂脑子还没坏，他就不可能拒绝。
果然，黎奂抱着他的头盔，再一次走近了吧台。
“殿下，您星舰上的内鬼，该抓紧时间找出来了，否则要不了多久，那堆海盗又会蜂拥而至。”
黎奂拾起刚刚那个水杯，一张口就喝了大半，这次他表情很诚挚，像是在给友人善意的告诫。
“元帅变脸这么快，真不知道哪副才是您的真面孔。”叶莎歪着头打量他，“看来我对您还是有诱惑力的，是么？”
“那是因为殿下终于给足了诚意。”黎奂从叶莎身上收回视线，他抬起手，松开紧绷的作战服领口，露出一小截脖颈和喉结。
失去了那层风纪扣的束缚，黎奂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清亮，“我一直是个很务实的人。”
叶莎举起杯子，朝他微笑示意，“那么，祝我们的联姻，嗯……百年好合。”
黎奂皱起眉，他还是不喜欢听到“联姻”这种词，这会让他觉得自己疑似入赘，无名火一头接一头冒。
但是转念一想，皇女头衔能带来的也不止是麻烦，敏锐的本能嗅觉，让黎奂闻到了一些诱人的前景。
他不禁为之而心动。
“合作愉快。”黎奂也端着杯子，和叶莎轻碰。
清清脆脆的一声“铛”，宣告了一个同盟的成立。
虽然这个同盟相当之脆弱，两人依然心事重重，各怀鬼胎。
但好歹，这也算是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