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长安城冬雪初至的那日，天璧街上新开了一家珠宝行，店门前挂着的乌木牌匾上刻着三个潇洒飘逸的大字——欲雪阁。
旁边又用小字刻了一句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这家珠宝行装潢得别有风韵，屋顶是铺着青瓦的悬山顶，左右两边的檐角下各挂了一盏大红灯笼，灯笼下是两串别致的风铃，风过的时候却也不响，更像是个摆设。
寻常新店开张，多半都要敲锣打鼓地庆祝一番，可这“欲雪阁”却是不同，不声不响地便开了起来，大半个月过去了街坊邻居也不曾见掌柜的来打过招呼。且这店门总是只开着一半，在店外永远只能看到挨着柜台的那一侧，一点儿也不像是要做生意的。
不过说起那个柜台，倒真是十分抢眼——木质柜身上雕刻的既非祥云也非花草，而是一座大气磅礴的古堂。古堂的大门也是半敞着，门前站着一排各色各样、神情各异的动物，看上去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立于那些动物正中的，是一只姿态优雅的仙鹤，神情极其灵动，甚至会让人生出一种那柜台上的仙鹤是在看着你笑的错觉。
这柜台看样子已经有些年岁了，可其上刻画的这些内容却依旧无比清晰，生动细致得就像那座古堂和那些动物都近在眼前一般，无比鲜活，一点儿也不像是凡人手工雕刻的。
倒像是真真切切地封存了一座古堂在其中，一旦凝视久了，便会生出一股说不清的心惊。
这日午后，天气放晴，欲雪阁内少有地来了客人。
掌柜喻述给竹席上对坐的男子满上一壶酒，随意地将掉落的长发往耳后一捋，白皙修长的二指间夹了一颗剔透的墨玉棋子，“啪嗒”落在棋盘上，又吃了三颗白子。
对面坐着的男子一袭黑衣，戴着一张银色的面具，见状苦笑一声，摆手耍赖道：“不玩了不玩了，你这酒喝得我头晕。”
喻述笑了起来，作势要去收他的酒杯：“那便别喝了。”
银卫赶忙举起酒杯：“诶诶诶，哪有你这样招待客人的？”
“你自己说这酒喝了头晕的。”喻述笑着摊了摊手，“你一个天上的神仙，怎么还耍赖呢？”
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冷冷清清的，像是碎玉轻碰。店内烧着红泥小火炉，火舌跳动的“噼啪”声在初冬的午后，听上去格外惬意。
不过这话他倒是没说错。银卫本为天界的酒仙，数年前因机缘巧合被他搭救过一次，无意间发现了他身上有异于常人之处。银卫起了兴趣，调查起来，却发现喻述的身份一片迷雾重重，竟连他一个神仙也查不出端倪。
不过虽然如此，二人的性子倒是相投，时常一起泛舟饮酒，对弈品茶，一来二去，便成了朋友。
“罢了罢了，我不同你说这些了。”银卫敛起先前闲散的神情，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但有件事你务必要如实告诉我——你突然来长安城开这么一家店，可是‘那个人’有动静了？”
喻述垂眼把玩着手中的茶杯，没有吭声。
银卫忍不住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阿述？”
对方像是这才回过神来，沉默片刻，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青衣男子将手中的茶杯放下，抬起眼道，“你也知我记忆有损，这些年一直在调查自己的过往，却久无头绪。这具身体看似与常人无异，却能百年不老不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阿述，你……”
“无妨，”喻述摇头笑了笑，“我也不是要同你说这个。”
他顿了顿，继续道：“三个月前，一个身披黑袍的神秘人给我留了一封信，信上让我到长安开一家名为欲雪阁的珠宝店，说到那时自会有关于我过往的线索找上门来。”
“神秘人？”银卫皱起眉问，“你不知道他是谁么？”
“……不知道。他以面具示人，我无法窥探出他的真容。”
喻述虽然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对方这样做有何目的，但还是来了长安。毕竟不论那人是谁，至少有一点对方没说错，那便是他若想要查清自己的过往，收集情报便至关重要。
于他而言，开这么一家珠宝店，就是收集妖界情报的一条大好途径。
而至于那人所说的关于他过往的线索，确实也已经找上了门来——
来到长安的第一天夜里，他就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座挺拔葳蕤的青山，山林深处有一座朱红色的古堂掩映其间，那红墙黛瓦后又模模糊糊传来一阵吵闹的笑声，然而却怎么也听不真切，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试着推开关古堂那扇半掩的门走了进去，穿过一片浓雾后，场景骤然变换。
天光万顷倾泻，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孩拉着她的手，奔跑在一片灿烂的花海中。女孩发间垂着红色的穗子，清脆的笑声荡漾在风里。喻述努力地想要看清她的脸，可是她却一直拉着自己往前跑，往前跑……
直到跑到一棵巨大的花树下，她突然回过了头，笑吟吟地唤他：“阿述，你看——”
喻述没来得及看清女孩的模样，便忽地惊醒过啦。
夜凉如水，月色梳梳从镂空的窗花间落下，四下里寂然无声。
他重重喘息了几声，浸了满背的冷汗，冥冥中突然如有所感，起身披衣下了床。他推开屏风，一路走到前厅，紧接着，就在紧锁的店门后看见了那个柜台。
喻述腰间的玉佩无端开始发烫，他停下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柜台，像是怕惊扰了另一重梦境。
——这个凭空出现的柜台上雕刻着的那座古堂，正是出现在自己梦里的那座，纤毫毕现，纹丝不差。
“不知道你便就这样来了？”银卫有些匪夷所思地问，“这不像你啊。”
喻述停顿片刻，并没有将自己所梦之事告诉银卫，而是笑道：“开珠宝店本就是我的老本行，我心想如此一来，收集情报的同时也不算荒废了能力，正好合我心意，便来了。”
听到这儿，银卫叹了口气后，似乎是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那倒也是，毕竟‘喻掌柜’的能力，在整个三界都是独一无二的……”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门外传来“咚咚咚”三声叩门声，二人一并抬起头，只见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娘子站在门口，探进半个脑袋怯生生地问道:“请问……喻掌柜在吗？”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齐胸襦裙，一头长发盘成了两个娇小可爱的发髻，看上去十分人畜无害，然而银卫的瞳仁却在第一时间敏感地动了一下。
——来的是只小妖。
不过他虽是仙界中人，对妖族却并无甚偏见，何况面前这只小妖的气息也不曾害过什么人，想必是专程来找阿述的。
他笑着打趣道：“你终于来客人了。”
这间欲雪阁开了大半个月，始终门庭冷清，喻述没料到这个时候会突然有人来。他徐徐起身，作了一揖，道:“在下喻述，不知小娘子造访鄙店，有何贵干？”
他这一起身，那小娘子不由看呆了——只见他一头半披的长发倾泻而下，细长的双眼中笑意款款，鼻梁高挺，薄唇如刃，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轮廓分明而不凌厉，举手投足间尽显风流。
见她久久不语，喻述又开口问了一遍:“小娘子？”
对方这才回过神来，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我还以为喻掌柜会是位庞眉皓发的耄耋老翁，不曾想却是一位……温润如玉的翩翩郎君。”
闻言，银卫“噗”地便笑出了声来:“这位小娘子，你莫要被他这幅皮囊给骗了。他虽然不是庞眉皓发，却也绝不止是耄耋老翁了。”
喻述回过头白了他一眼，又转过身来看着有些不明所以的小娘子摇了摇头，“听他胡扯去。话说回来，小娘子找在下究竟所为何事呢？”
对方这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赶忙开口道:“听说您能帮人找回尘封在珠宝器物中的记忆，”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拿出一块碧绿色的翡翠，“请问能帮我看看这个吗？”
喻述接过她手中那块原料上乘、水色俱佳的物件细细看了一番，见上面雕刻的是一朵佛家的三瓣莲，而石心之中，纠缠着几缕旁人都看不到的红线。
他的目光在红线上停留片刻，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笑道：“原来是有生意做了啊。”
说着，他回过头去看着竹席上的银卫意味不明地提了提嘴角：“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好久没干这一行了，还真有点不习惯了呢。”
不过么……他将目光重新转到面前的小娘子身上——一枚明显带着佛性的玉佩如今却到了这只小狐妖身上，确实有意思。
喻述摩挲着手里的玉佩，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小娘子福了福身：“小女清鸿。”
“清鸿娘子。”喻述彬彬有礼地问，“请问你是想从这块玉佩中，得到亦或是找回什么呢？”
清鸿咬了咬嘴唇，道：“……我丢失了一段记忆。一段……与这朵三瓣莲有关的记忆。
“我想将这段记忆找回来，还请喻掌柜帮我。”
她说着就要往下跪拜，被喻述眼疾手快地拉住了。他腰上挂了一块温润的和田玉珮，玉佩上雕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看得她下意识一愣。
那是……
然而下一秒，她的思绪便被耳畔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喻某只是个生意人，清鸿娘子是喻某的主顾，不必行此大礼。”
他说着，一双好看的眼睛朝着清鸿弯了弯：“喻某可以帮小娘子找回缺失的记忆，只是在下心中有些问题，希望事成之后，小娘子能将你是如何得知欲雪阁的详细过程，一一道来。”
清鸿闻言，赶忙道：“欲雪阁的规矩清鸿明白，只要喻掌柜肯帮我，清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喻述点了点头，“那么接下来，还请清鸿小娘子凝神。稍后命铃响起，我会与小娘子一道，踏入这三瓣莲里封存的过往之中。”
他说着，轻轻摩挲了两下腰间的玉佩，只听“叮铃”两声，门口大红灯笼下挂着的两串风铃突然无风自响了起来，声音清脆空灵，似广袤的长风，回响在整间欲雪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