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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1 / 1)

六娘握着伞柄的掌心,沁出一丝丝细汗,想来是今年的春太过濡湿,她不禁轻轻摩挲了下伞柄。

他未再看她,擦肩从她的身侧走过,在坟前撂起衣摆,跪了下去。

细雨敲在一旁的梧桐叶上,更落在他的肩头,浸湿了他整个肩膀,沿着他的袖摆,一滴滴得落下来,过了不久,他身上已然尽湿。

他突然开口:“什么时候的事?”

声音穿过层层雨幕,再飘入到六娘的耳中,便显得不大清晰。

她不想隐瞒他,攥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你去上京之前。”

她不知道他是否听到她的话,因为等着她的亦是沉默。

直到他起身,走到她身前垂头看着她。

六娘对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忽觉背后一丝丝地凉意油然而起。

他看着她:“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垂头:“你去上京前……”

她不想解释太多,毕竟,连她自己都始终不知道,她这么做对与不对。

不过,她问心无愧。

他又沉默地看了她良久。

他就站在距离她一臂处,可层层雨幕却将二人彻底隔绝开来,连他的身形都显得愈变不真实。

她敏锐地察觉到那双眼睛里除了疏离,还有些陌生的,她从未见过,又难以形容的东西。

似乎是绝望与恨意。

她不知道,那丝恨意是不是对她的,她也无心思去猜了。

她偏过头,再未多言,只是拎着手中的篮子默默走远。

她知道他必有下榻的地方,而以他如今的身份,下榻之所,八成不会是孟家的老宅。

“明日未时,天茗阁,静茗居等你。”

她倏然回头,蹙眉看向他。

却见他仍然背对着她。

她握紧伞柄,没有应,离开的步子却愈发快了起来。

山路并不好走,每次都闹得她半身泥泞,回去后总要打理半日。

荆棘丛又时常刺破她的鞋袜,在她的脚背,脚腕处留下一道道浅浅的刮痕,虽不深,却痛痒难耐,她夜里要用金创膏一一上过药,才能安睡。

可她这会儿却无法专心看着脚下的路。

她想,他竟约她在天茗阁见面,也是,如今,他身份不一样了,大抵是不肯纡尊降贵去小茶楼了。

她收了伞,任由雨珠随意落在自己面上,这样,她才觉得自己心中不那么憋闷。

她突然听到,汝阳书院里的朗朗读书声传来。

这才发觉自己已走到汝阳书院,里面的学子,正在伏几做着文章。

对六娘来说,一切仿佛没变,又仿佛是变了。

门里没有那个值得她牵念的人,而门外的她,也没有彼时的心境了。

她绕过层层叠叠的巷道,自顾自埋头走着,全然未发觉身边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直到觉得手腕被人轻轻扣住。

“陆大娘?”她蹙着眉头。

陆大娘拽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一边。

她粗糙厚重的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嘴角抿得紧紧地。

“丫头,你可莫伤心,这桩婚约不作数了也不碍的,你可以与我家那小子定亲,大娘不嫌弃你被旁人退了亲,我家小子早晚要去到上京寻他舅舅去,到时便是上京城的富商,定然不会委屈了你。”

六娘掐了下指尖,她已然隐隐猜测到发生了什么。

陆大娘观着她的神色:“呦,丫头,你还不知道呢吧,大娘听闻孟家的小子发达了,此次回来,坐的连舫大船,那船吃水可深,上面还铺着华毯。”

“只是,孟家那小子却是和上京不知哪家的名门贵女一同回来的,大娘听他们说,那名女子还,还这么挽着他的臂膀呢,果然,人发达了,就变了……”

“大娘,我知道了。”六娘从她手中抽开手,不欲再听她多言。

“哎?大娘话都没说完呢,你这……”

她此时依稀察觉到身边人窸窸窣窣的耳语声了,没有了对孟简之身份的忌惮,这些声音比起之前在县令府中的时候,只是更加刺耳些,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同,她习惯了。

她不欲顾及这些眼光,转身匆匆欲走。

一辆车马却迎着细雨飒沓而来,停在她面前,那马套着漂亮的金缕鞍,车顶挂着的金色流苏,轻轻在她面前飘摆着。

马车上先掀帘探身出来一个缠着双丫髻的女子,约莫十三四岁的模样,穿着白色撒花四合如意披肩,她蹙着一双细长的秀眉,上下打量六娘。

这眼神六娘在纪瑶琴眼中见过,带着一丝丝惊艳,一丝丝忌惮,还有一丝丝不屑。

“你就是顾六娘?”她声音娇滴滴的却显出几分傲慢。

“问你话呢!”

“我并不认识姑娘。”六娘转身,不欲理她。

却听身后的女子道:“你站住!谁让你走了,我家姑娘有话要问你呢!”

六娘仍不理她。

“顾姑娘请留步。”

她突然听到身后的一抹傲然的声音传过来。

“我有几句话要与姑娘说,还请顾姑娘给个面子,若是顾姑娘不给这个面子,只怕家兄便会惊动顾家长辈。”

六娘脚下的步子停了一下,她终于回头看她,却见她正扶着之前那个丫头跳下车舆。

她身量颇高,带着一个薄纱帷帽,只露出一张殷红饱满的唇,和细白的下颌。

她身姿站定,试图俯视着六娘。

汝宁县的小民哪里见过这般气派的车舆,不禁纷纷凑过来。

却又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瞧着,小声的交耳议论,声音却比才刚议论六娘时要细微不少。

“便在这里的茶楼,可行?”

她不等六娘回应,便先进了茶楼。

六娘眼尖,才刚觑到了她维裳上挂着锦绣盒裹,盒裹上有一个金丝绣的小小的薛字。

六娘摸不准来者的身份,蹙了下眉头,见她先行进了茶楼,只能在其后跟上。

六娘坐定,她则摘下头上的帷帽。

六娘抬眸瞧她,她一双碧清的黑眸,乌发如云,配上嫣红的唇脂,自然显得盛气凌人。

很显然,她亦在打量六娘,大抵是张扬惯了,她丝毫未试图隐藏情绪。

同倚红一般,眼中的惊艳只停了一瞬,随即便换上惯常的傲慢。

“这什么破地方,满是尘土,帷帽都没地方挂,倚红你帮我拿着。”她埋怨地将手中的帷帽递给叫倚红的丫头。

倚红又将面前的茶盏,仔仔细细洗过,方递到她家主子面前。

“既进了这里,没有旁人窥伺,我便与你直言,我叫薛洺,是太子的表妹,你叫我洺儿就好。”

原来是皇后母家的人,怪道如此做派,能同她坐在这里,倒竟算是不拘小节了。

薛洺说着话,却不看六娘,只是觑着手中的茶杯,嫌恶地皱了下眉尖,原放了回去。

“本来顾姑娘该同我行礼,不过,我同你有要事要说,便免了吧。”

她是皇族亲贵,她是平民丫头,可她是皇后母族外戚,又无敕封诰命品爵在身,这行礼又是从何而来。

六娘不禁道“倒是薛姑娘客气了。”

薛洺没有听出她言语间的意思,抬眸瞧她:“顾姑娘可知道,孟大人被圣上点了探花?”

她倒是直接,六娘敏锐地注意到她的称呼:“他才点了探花,便已有了官身吗?”

“是啊,今年曲江宴办的早,孟大人有孝在身,他向陛下请命不去,圣上便独自接见了他,说些什么谁都不知,但谁人都知道圣上对孟大人无比看重。今科的状元,榜眼都入了翰林院,圣上独给了他刑部的职缺,又让他跟着亲军都尉府的霍大人身边学习,嘱咐他,虽有孝在身,亦要勤勉于亲军都尉府要务。”

薛洺掀了下眼皮瞧着她:“你知道让孟大人跟着霍大人学习,是什么意思吗?”

薛洺轻轻笑了声:“想来你这等无知小民也不会知道,亲军都尉府的霍大人前些时日子生了病,我等虽不知到底多严重,但听说也是鬼门关走了一圈。在此关头,陛下让孟大人跟着他学习,允孟大人回乡丁忧,却不去他的职,实乃世所罕见,极有可能,是要培养孟大人接手亲军都尉府。”

全大周的臣民却没有一个不知道亲军都尉府的,只是百姓叫它校事司,不过百姓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是个只听命于皇帝的亲卫机构,所谓维护朝纲,整饬吏治。

六娘虽是小民,但校事司指挥使霍大人的名声,她却听过,所谓跺脚朝堂抖三抖,上至王侯公卿,下至地方小吏,皆闻风丧胆,视其为伥鬼恶神。

孟简之……

六娘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眉头,他,他竟然要在校事司效命。

六娘微微摇头,收回心思,回到薛洺说的话上。

他如今羽翼未丰,朝野诸位皇子王爷必然有心拉拢,她是太子的表妹,自然……

“孟大人跨马游街那日,我家姑娘抛的花枝抛到了孟大人的怀里,孟大人既接到了,便该对我家姑娘有个交代,若是置之不理,我家姑娘的颜面却往哪处放,你这无知小民,听懂了吗。”

六娘自然懂了,她家姑娘是皇亲贵戚,与她家姑娘的颜面相比,她的颜面就该被踩在脚底。

“倚红,我来同顾姑娘说。”她看向六娘:“你可知道,跨马游街那日,孟大人的风头都要盖过状元郎去,便是没有我,上京也会有数不尽的世家贵族等着榜下捉婿,顾姑娘……”

她上下打量她,轻笑了一声:“顾姑娘,该认清自己的身份,知趣些,莫要再与人争。”

“倚红。”她唤道。

那丫头取了个锦绣盒子过来:“听说,孟大人同你定下婚约,是因为陈家强纳你做妾。”六娘却不知她是听谁所说。

“孟大人已经修书,上奏陛下,陈家治家不严,虽是小过,此番被参了一本,陈家也会重视,约束族人,不会再有人欺辱于你,如此,你该满足了吧。”

六娘听她这么说,终于抬眸看了她一眼。

“何况,你也该清楚,孟大人本来就对你无意。”薛洺轻飘飘道。

她分明身子娇小,口中却句句如剑,只是她说的,倒也没错,孟简之,本就对她无意。

她将手中的锦盒推过来。“这些纹银给你,你下辈子都够用了。”

薛洺见她不接,又蹙眉道:“再若不然,你想嫁入高门大户,我便寻个门路,将你嫁入世家哪个旁系做正妻,也是可以的。”

薛洺看着她的神色,终于不耐道:“你这种出身的人就是麻烦,偏要再在我面前装清高!其实心中的盘算打得分明,你想着,若有朝一日你真能做了孟夫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自然看不上我手里的这些东西。可,我告诉你,这个孟夫人,你还真做不了!我此番好言劝你,若是换了我阿兄,他只会直接去找了令尊大人,只怕就没这么客气!”

她扬着下巴,傲然地看着六娘。

六娘本就心中郁郁,这会儿又听她这么说,终于忍不住叹一声,哂笑道:“薛姑娘手眼通天,真能让我嫁入高门?”

薛洺不禁冷笑蔑了她一眼,眼中“自然有办法。”

“多高的门楣都可以?”

薛洺听了这话,不禁抖了下殷红的唇角,看向倚红:“孟大人怎么会和这种人定亲?”

“若我想入那最高的门楣呢?可以吗?“

薛洺在一旁冥思着,这最高的门楣是哪里?她是要进皇宫,还是妄图嫁与她的太子表兄!

“不可以的话,我便告辞了。”她起身便走。

薛洺陡然转身急道:“你这贱民,竟想入宫?简直是痴人说梦,我还没说完,你不许走……”

薛洺站起身,身上环佩哗啦一响,她怒目瞧着六娘,却见六娘站在远处,扶着门,回头看她,她不施脂粉,淡淡春色,却已然般般入画。

“薛姑娘如此看重的孟大人,便你这些要紧话都说与他吧,薛姑娘放心,你的孟大人,我如今,不想要了。”

沉沉暮影撒在她身上,她眉眼间终归渐渐萧索下来,所有丽色皆归于虚无。

她从楼中走下来,沿着冗长的巷道走着。

不知何时走到了孟家门前,突觉门庭萧索,连门前的那盏灯都染了灰。

她回头,发觉顾大娘站在门楣下等着她,脸上分明都是忧色。

六娘走过去,扑在她怀中。

她本觉得她这些时日心绪太过怏怏,连泪珠子都少了许多,该是前些日子哭多了。

今日,还是不争气地哭出来了。

她不知道她到底是为在薛洺面前受了委屈,是为了众人的戏谑嘲讽,还是为眼看就要消耗殆尽的对孟简之的可怜的情谊。

她只觉得心中悲凉。

所幸,她还可以躲在顾翁戎和顾大娘怀中,毫无顾忌地哭上一场。

她不禁看向顾翁戎,便是顾翁戎今日亦显得神色惶惶,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道:“阿爹,他今日可有来见您?”

顾翁戎惶惶看着面前的茶盏,紧锁着眉头,没有说话。

六娘知道,往日孟简之回乡,必会来拜谒顾翁戎,只是她亦没想到这次,他不再来了,他竟真的变了。

“还来见他呢?他不得给人家跪下叩头,唤一声校曹大人?”顾大娘忍不住道:“你素日里一口一个爱徒叫着,又是高风亮节,又是品性端素,如今呢?又如何说?人家登得天梯,目空余子,哪里还有你这个做老师的。”

顾翁戎显然无力与她争辩些什么。

“只可惜六娘受了苦,到底都怪你我二人,不该定下这亲事……”顾大娘环着六娘便是一阵泣涕如雨。

六娘拭掉泪,抬头看向顾大娘“六娘今日见到了他。”

“他来找你了?”顾大娘蹙眉看向六娘。

六娘摇摇头:“我去给孟叔上坟的时候遇到了他,他去坟前拜祭。”

她看向顾翁戎,缓缓道:“他已帮我们解决了陈家的事情,日后,陈家再不会再来打扰我们。”

顾翁戎骤然回头看向六娘,目色凄凉,不禁摇头哂笑:“校曹大人果然雷厉风行,到底,是我们该谢谢他!”

六娘惨然笑了下:“他不愿意继续这门亲事,竟还能记得帮顾家解决麻烦,可不是该谢?

阿爹,六娘想清楚了,这些年,两家彼此支持着,为的是两家的情谊,若要打着算盘去算,谁帮谁多些,谁欠谁多些,都是烂账罢了,六娘不欲自苦下去,不欲在他身上用心,亦不欲再埋怨于他。

日后,他做他的校曹大人,我原做我的顾六娘,我与他,走的本就不是一条路。”

“他让我明日去见他。”六娘垂头,她不欲去。

“可六娘想,亲事是长辈定的,便是他有什么旁的想法,也该他亲自同您说,他今日既没来见您,我便在这里,陪您等着他来。”

除却两家的情谊,顾翁戎学子里,向来最爱孟简之,她想,阿爹必然心寒了,她看向顾翁戎,将身边茶盏递给他,“阿爹别难过。”

她不难过了,只是认清了这些年终究错付,心中好像有一处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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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宣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事,便是嫁入裕亲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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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宣欢喜地低下头。

入府之后,姜宣恪守本分,贤良淑慎,为他打理内庭,周旋臣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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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宣想,他大抵是爱她的吧。

直到后来,他登基为帝,欲将身为废太子妃的长姐纳入后宫,闹得朝野震荡。

姜宣才知道,其实,当年,他向先帝求娶的是长姐。

姜宣纤细的身姿跪在大殿前。

“既然陛下执意立长姐为妃,臣妾,便请陛下将臣妾废入冷宫。”

这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胁迫于他,既身为皇后,便不能让长姐以皇嫂身份入宫,毁了天家清誉,闹得朝野不宁。

可她知道,他必会恨她。

那又如何,她的心,早死了。

那年,元宵节前,皇后薨逝,紫禁城尽皆缟素,国丧长鸣。

民间议论得纷纷扬扬,说皇后娘娘实为自戕。

姜宣没有想到,她竟然重生了,还重生在出阁之前。

既然上天眷佑。

这次,她再也不愿意做这贤良淑慎的裕亲王妃。

慕容延朝乾夕惕,事必躬亲,年不足四十崩于案前。

可他重生了。

慕容延一直在等着皇帝赐婚他与姜宣。

他想,上辈子他亏欠于她,亦心死于她。

这辈子,他会百倍弥补她。

可,那日皇室家宴,他却看着她袅袅婷婷跪在皇后面前,求了一道她与姜家远房表兄的赐婚旨意“阿宣与表哥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还请娘娘成全”。

慕容延不禁攥紧了双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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