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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何为奴(1 / 1)

月晚一直以为自己还算幸运。

家中并不富裕,每日早晨父亲会出门做差事,母亲在家做绣活贴补家用,自己早起做饭,弟妹一个负责收拾碗筷、一个负责洗碗。

等父亲傍晚归家后,五口人会一起分担家务活,围坐在暖暖的厢房里识文断字,日子过的平静且美好。

月晚曾以为天下女子都是和自己过着一样的生活。

直到七岁那年,自己挨不住弟弟苦求,选择趁爹娘都不在的时候独自一人溜到点心铺,看见平日里十分爱笑的掌柜女儿被她胖成球的弟弟推搡在角落拳打脚踢,那位在自己爹娘面前笑的很是和善的掌柜视若无睹,冷声指责对方是“赔钱货”、“生来就是当奴才的贱命”,转头看见自己却满脸堆笑走了过来,问:“小姐来咱店里要买些什么?”

月晚仿佛看到怪物一般连连后退,忘了后面便是到自己膝盖高的门槛,惊慌失措之下眼看便要向后跌倒。

然后便落入一个带着熟悉香气的怀抱。

娘亲紧紧将月晚搂在怀里,伸出手抚住女儿的眼睛:“别看,娘的小碗儿别怕,娘亲在呢。”

当日归家,月晚直接陷入昏厥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间听到妹妹的哭声和弟弟的惨叫,挣扎着呓语:“别!别打了,别打他……”

究竟是别打他,还是别打她,月晚自己也不知。只是光怪陆离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人间,未等她摸索到什么便醒了过来。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弟弟月景被发配到屋子角落跪着,妹妹月娥一直趴在床榻边,看见月晚醒过来赶紧大声喊人。

“爹!娘!姐姐醒过来了!”

娘亲匆匆带着一名大夫给月晚诊脉,大夫细问有哪里不舒服,月晚摇头,只提到自己好像看见了不一样的世间。

娘亲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闻讯而来的爹爹亦是摇摇欲坠。

月晚于是便知道,这是不能提的事情。

“或许是做梦,里面的景致前几日偷偷看的话本描述很像。”

娘亲这才放下心来,低声跟大夫交谈一番,又定下了几副安神药,这才由爹爹将人送出门去。

月晚挣扎着从厚厚的被褥里起身,娘亲急急上前把月晚剥了出来,伸手贴了贴大女儿的后背没有感受到潮湿,这才柔声道。

“娘的小碗儿可是渴了?还是饿了?娘做了粥,一会儿你爹爹回家便能端来。”

小月娥捧过水碗,踮着脚递给姐姐,月晚先是喝了半碗,感觉到喉咙润便开口道:“娘,让弟弟别跪了,秋日寒凉,别跪出病来。”

“屋子里点着炭火,他哪里就能跪出病来?自己贪吃却歪缠着你出门,害的你受惊昏迷。”娘亲却并不赞同,铁了心要月景跪上一夜。

月晚无奈看向月娥,想让对方也开口说话,谁料小姑娘竟是避开了眼睛,一副跟娘亲同仇敌忾的模样。

月晚只得再次开口,谁知这回确是被跪在角落里的弟弟闷声打断:“姐姐莫求娘亲,是弟弟害姐姐病倒,合该吃些教训。”

月晚于是不再多言。

等到了晚上,月娥小小一团摊在床榻内侧里熟睡,月晚被娘亲搂在怀里轻拍后背。

“小碗儿睡不着吗?”明明全都没入在黑暗中,娘亲的直觉却准的可怕。

“嗯……”

“还是在想白天的事?”娘亲的声音有些滞涩,半响才缓缓道:“有什么想问娘的吗?”

“……什么是奴才?”

……

月晚从梦中惊醒,猛的坐了起来。

今日春绯守夜,小宫女缩在内室的角落里打着瞌睡,月晚抿了抿唇,蹑手蹑脚爬下床铺给自己倒了碗水。

出乎意料的,珠帘却被人掀了起来。

“姐姐?”沐卉毫不意外春绯在打瞌睡,轻轻将珠帘放下走了进来。

“你怎么还醒着?”月晚有些意外。

“姐姐说的话叫人心酸,沐卉猜姐姐今日怕是会睡不好。”

“……”

“姐姐……是不想巴结皇后娘娘吗?”

月晚没有答话,转头看向透过窗纱洒进屋内的月光。

“沐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什么叫‘奴才’的?”

“……我记不清了。”

“是吗,我记得很清楚。我是在十二岁那年,才知道我原来是个奴才命。”

“我家不算富裕,从来没有过丫鬟小厮,一应家务均由我们五口人共同分担,我甚至从来不知道‘妾’是什么意思。”

“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娘亲请来了一位宫里放出的老嬷嬷,我这才知道,我注定是入宫给人当奴才的命。”

“若是不想当奴才,那便只有成为皇帝的妃子,也算是翻身做了主子。”老嬷嬷为人严肃,看出月晚的不情愿,冷声道:“不过丫头,你要记得,当宫女尚且有出宫之日,成了皇上的妃子,再好听也不过是个妾室,永远也无法离开那里了。”

月晚想起老嬷嬷严厉却暗含关怀的教导,语气低落。

“自我入宫的那一刻起,便无时无刻不想着离开这里。”

“可这里实在是太冷了。”

月晚想起刚入宫时和自己同一批的小宫女因为犯了错误被罚一夜不许吃饭,别屋的大宫女因为小宫女学东西慢而拳脚相向,长得好看的小宫女被老太监骚扰投井自戕……

她不知道乌尤是不是真如表面上看起来那边和善,但她不能赌。

“在这宫里最低微的便是奴才,我不敢去想究竟还有多久我才能离开这里,只能用尽一切办法去讨好所有人。”

所以她熬夜去学蒙语,只为能和乌尤多说上几句话;没日没夜的做绣活,跟训导庭的宫女太监打好关系;拼命压榨自己的时间,尽可能去帮助同批宫女结好善缘。

她大可以表现的笨手笨脚被逐出宫去,但她小小的家经不起包衣管事的怒火,妹妹月娥也出落的越发动人,在这深宫之中不知该如何独善其身。

“你不觉得,我很可悲吗?”

自生下来起就被娘亲刻意忽略了“奴才”一事,爹爹教导自己明事理、辨善恶,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被养大到十三岁。

然后就被送入宫中,彻底打碎脊梁,日日都弯下膝盖给人下跪。

“若是这样便罢了。”月晚声音飘忽,语气似悲似叹,仿若自言自语。

“为什么要让我想起那些事呢……”

破裂的三观好不容易被她拼凑成一座高塔,她颤颤巍巍爬到塔顶,如履薄冰,她以为那就是她的命。

却被人突然抓住脚踝,告诉她这一切都是梦,她本来不需要成为任何人的奴隶。

娘亲与爹爹的教导,是不想让她生来便被打上奴才的烙印。嬷嬷的谆谆教诲,是为了让她在漩涡中始终保持清醒。

她可以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一辈子,却无法接受自己曾经拥有平等自由的人生。

“爹娘慈爱,弟妹贴心,主子宽和。我以为自己还算幸运。”

可是事实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她其实不幸的很。

不幸从现代来到清朝,失去全部记忆。不幸被洗脑奴化,彻底低下头颅。不幸被上位者看中,一辈子都要锁在这四方天给人做妾。

“……”如果说昨日种种是沐卉从未见过月晚哭泣的样子,现在站在她面前的姐姐则更像是坠入魔怔,疯狂唾弃自己的卑微与懦弱。

沐卉再也忍不住,紧紧抱住月晚,哭着道:“姐姐,姐姐你不要这样,是沐卉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跟姐姐生分,我不该害怕姐姐会生气罚我,是我不信姐姐……”

“你没错。”月晚轻轻摸了摸对方的头,低低道:“我也是一样的。”

骨子里被人打上了奴才的标签,便会不由自主地对上位者感到恐惧。

正如她和萨仁面对威势愈重的其其格时,往往会不由自主地无法放松,只因现在的她和萨仁是同类人,而其其格是她入宫后便费尽心思筹谋着要侍奉的主子。

即使她现在成为庶妃,在太后面前,跟从前作为奴才时的她并无任何区别。

宫中的朋友,哪里是一句话就能无视掉这些鸿沟的呢?

“姐姐若是不开心,便不去向皇后娘娘投诚了。如果有人欺负姐姐,我就…我就去给太后娘娘磕头,求她给姐姐出头。”

沐卉敏锐察觉到月晚的不对劲是从那副将要献给皇后的炕屏开始的。

“傻丫头,太后哪里是你磕头就能答应帮忙的?”

“可是,可是太后娘娘一直很喜欢姐姐,她不会不管姐姐的。”

“所以我才更不能给她添乱。”

春绯早就被屋内动静吵醒,此时正垂着头缩在角落,尽力降低存在感。

月晚淡淡瞟了一眼对方,温声安慰沐卉:“放心吧,我只是魇着了,才在这儿悲春伤秋。你不是知道我这老毛病吗?”

“真,真的?”沐卉抽噎着抬头,脸上泪痕交错。

“真的,现在头还有些疼呢。等明日给皇后娘娘请安回来,你帮我去太医院再开几副安神药。”

“好!”沐卉重重点头,忽地手忙脚乱将月晚往床榻上推:“姐姐你头疼就赶紧休息,不然明日起早会更严重,别让皇后娘娘以为你故意不敬。”

“好。你也别哭啦,快去擦擦脸睡觉,你看你把春绯吓得,都不敢说话了。”

被点到名的春绯一个激灵从地上爬了起来,憨笑道:“奴才不知何时睡着了,没听见庶妃起来。”

月晚将心比心,对待宫女并不苛责,春绯知道对方不喜欢宫人动不动就下跪请罪,一时有些愣住,手足无措。

“是我睡不着在殿外乱走,刚巧听到内室有动静。”沐卉将幔帐拉下层层捋好,转头对春绯道:“你若是困顿,可以打会儿盹儿,庶妃向来通情达理,不会怪罪的。”

“春绯知道,庶妃人可好了,从来不会苛待咱们这些奴才。”小宫女眼睛亮晶晶的,看的沐卉心软。

“嗯,你说的没错,我就先回去了。”沐卉笑了笑:“明日庶妃得早起去坤宁宫请安,不定什么时候回来,等我跟冬青都走了,你就把东偏殿的门关好,省得生事端。”

“嗯,我记住啦,沐卉姐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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