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将褒姒扶起来，沉吟半天才幽幽道：
“我且问你一句，你要如实回答。”
褒姒仍垂泪，点点头。
王后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一个蠢女人，王宫里女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本就极为隐秘。
她这番话，本来只能藏在心里，并不能真切地告诉褒姒。
但是这一刻，她觉得这个女人，这个被大王捧上天的女人，也是个弱者。
她身为王后，隐隐约约对弱者生出了一丝怜悯，就算褒姒这一身伤都是欺骗，她也忍不住想伸出手帮帮这个女人。
“我问你，朝中所传，大王那些荒谬的决定，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大王不上朝，是不是有你勾引怂恿？”
“大王肆意妄为，随意处置有功之臣，有没有你推波助澜？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些臣子，曾经说过你的坏话。”
“大王大肆修建宫殿，挥霍无度，其中，有为你修筑亭台楼阁，你可承认？这些，你在大王面前娇媚索要，可曾有过？”
……
王后问出了很多问题，这些事实摆在这里，臣子们、百姓们，以及她，这个本该掌管宫廷事宜的王后，都将这些事情的矛头对准了美人褒姒。
每一件事，桩桩背后都有褒姒的影子。
说她无辜，谁又能相信呢？
褒姒目光一滞，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后怕。
这么多事情，其实其中许多，她从未听说过。
她是褒国送来的孤女，虽然决定将她献祭给周天子之时，褒国贵族将她封为公主，施舍给了她这样一个名号。
但是，她与申王后这样真正的公主不同。
真正的公主，有支持她的臣子，有母家，有权力和势力。
而她，只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皮囊，和一个屈辱的封号。
除此之外，在朝臣之中，她没有旁人支撑。
没有人是她在外面的耳目，没有人是她忠诚的手下。
所有的一切恩宠，都是轻飘飘的表面，她和大王的虎饲中的珍奇异兽们没什么区别，和大王亭台楼阁中珍藏的宝贝没什么区别。
没有权力，没有背景，没有势力，没有母家，没有臣子……
她只有她自己，和可怜的，襁褓中的孩子。
褒姒突然大笑，笑中带泪，几近嘲讽自己道：
“王后也太看得起妾了。”
“妾不通朝政，大王从不与妾说朝堂之事。”
“今朝大王有臣子几何，谁忠诚，谁愚钝，妾一概不知。”
“大王修筑亭台楼阁，全凭自己喜好。妾只是亭台楼阁中的一个摆件儿，若大王喜爱，今日将妾摆在妆台，明日又可将妾摆至竹林。”
“那些巍峨的、雄伟的建筑，从不属于妾。妾将避风在那里，从前生伯服之前，妾所居住的屋子有一处流水，妾甚是喜欢。但大王曾说，幼子听着水流声不得安生，才总放声大哭，于是大王决定了妾的喜欢。”
“大王决定，妾不可喜欢听流水之声，于是妾搬迁至如今所居。”
“若他日，大王说妾不适于居住此地，再行搬迁，妾也只能听从。不是么？王后。”
“大王说，入夜要妾作陪，妾不敢不从。”
“大王说，今日不上早朝，白日也要妾脱.衣.侍.寝，妾不敢不从。”
“大王说，侍.寝时要有管乐丝竹取乐，要有其他美人从旁观看；要有美酒葡萄；要有野山流水；要有微风拂面……”
“在床.帏.间，在山野里，在宫殿中，在书房里，在大王修筑的假山里，在天地旷野间……”
“大王所说，妾不敢不从。”
“即便妾身体抱恙，即便妾只觉寒风刺骨，即便妾的身子被假山怪石嶙峋刺骨，妾也需满足大王之愿，妾只能如此，王后如何能不知？”
王后悲哀地看着褒姒，看着她身体上的伤痕累累。
若是从前，只听褒姒这几句话，任谁都会觉得这个女人在炫耀。
炫耀大王对她有多般的宠爱，如何能够如此荒唐，也要与她翻.云.覆.雨，不顾纲常，不知体面。
哪个女人听了自己的男人对别的女人是这般放浪，而不心生嫉妒呢？
王后也觉得自己很奇怪，她应该要嫉妒的，她应该十分生气，十分痛恨褒姒，十分憎恨她抢了自己的丈夫。
但是王后并未如此，她扪心自问，如今满眼满心，剩下的只有怜悯。
良久，王后伸手，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褒姒的衣服。
那些衣服十分单薄，在镐京凛冽的冬日里显得一丝都不保暖。
褒姒的身子很冰凉，皮肤滑腻，透露着一股彻骨的寒意。
王后将衣服一件件重新套在褒姒的身上，将她重新裹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柔和了许多，她暂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悠悠叹道：
“无论如何，镐京的冬日最是难熬，这里很冷，每个冬日都穿着皮毛度过，你也该多穿点衣服。”
王后皱眉，望着褒姒的衣裳，多少有些失神。
美人的衣裳自然华丽精美，上面的刺绣图纹十分精致，那是穷极了镐京所有最好的绣娘赶制的。
但是，这衣裳，薄如蝉翼，冰凉丝滑，穿上之后，褒姒胸前的双峰半隐，依稀可见。
一半遮掩，一半裸露。
“这般衣物，成何体统？”王后皱眉。
褒姒低头，素手将自己的衣裳带子拉紧，瞧见自己若隐若现的衣裳。
每一天，周天子都要求自己穿这类的衣服，穿梭在他的后宫内院。
侍女可以瞧见，内侍也可以瞧见。
包括循环取乐时，天子随时召见的大臣，也能见得。
褒姒心中知道，一个庄重的女人不应该穿着这样的衣裳四处招摇。
但这是天子的命令，不容拒绝。
她低头，长长的睫毛颤抖，忍不住又落泪，但这次滴落在了王后的手背上。
“王后，妾明白，在所有人眼中，妾都是一个不要脸的、不知羞耻的、魅惑大王的女人。”
“大王经常说，妾是全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妾甚至曾因此沾沾自喜。”
“大王还说，被其他人瞧见妾的绝世容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因为在大王眼中，其他人都是他膝下臣民，受他支配。”
“正因为大王喜爱妾，才将妾作为一件绝世珍宝，忍不住展出炫耀。”
褒姒的声音越发沉了下来，她嘶哑道：
“可是王后。”
“只有物件不需要尊严，不是么？大王以妾作为美物，虽看似喜爱，却毫无尊重。”
“妾也要想有尊严。”